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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薛黎陷伸长了手把刚才卸在地上的包袱勾过来,拾掇着一些极珍贵的药材移放到石桌上,一面漫不经心的瞅了几眼。
说是行书也算不上多么正经,说是草书又算不得多么狂放,笔墨端的是老辣精妙,字迹拔俊风流倒是真的,一看便是浸淫书法多年,福丫头那句「自成一体」倒也夸得对。
内心刚做出这个评价,薛黎陷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认真的多看了几眼,末了轻飘飘的叹了句:「可惜了。」
单子上白纸黑字写的分明清楚,在月色下反倒偷着一股子寒凉的劲儿:
人衔一两,加水二杯,煎至一杯,以沁凉井水浸冷后服下。
鹿竹,红耳坠等分,捣碎作饼,晒干研细,炼蜜调药成丸,成梧子大小,每服五十丸,开水送下。
像是被刚才薛黎陷那慨叹所激,福丫头颤声问:「掌柜的,您,您这么说……这人是不是活不过仨月了?」
「那我且问你,第一个药方我教你识过没有?这方子可有个别名……」
「夺命散,或叫复脉汤!」
「欸!」薛黎陷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便继续忙着整理他的药材来。
第二个药材和法子并起来一看就是治脾胃虚弱体倦乏力的,但第一个,那可了不得。
想必那人是病的太已然久了,自身底子又太差,脉相沉浮,早已不省人事了……别说仨月,光是仨周都让人替他谢天谢……欸?!
「你说他家小厮来几次了?」
「已经连着来四个周了,还说下个周继续来。每次都抓一个周吃的药量。」
「住哪儿?」
「没……没说。」
薛黎陷的眉头再度拧起来了,他有一个身份是郎中不假,可惜不是神医,甚至有时候他无能无力的站在病患床前,自己也觉得被无形的压力给震的喘不过气来,因此,後来直接看到那种救不活纯粹续命的方子,他也不愿出去佯装安慰了。
安慰是一时的,甚至有些垂死的人临终得见他一见,也觉那黄泉路奈何桥走的安稳妥帖了,可他却不忍。毕竟回来后,日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幕幕脑海里都是那些萍水相逢却也心生欢喜的人最后一幕的样子。
惆怅不假无奈不假,更多的,反而是心酸。人命如此贵重,贵重到他承担不起。更何况,他的责任并不在此。
天下苍生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而他,一直坚信防患于未然总比病入膏肓前脚都踏进鬼门关的人吃那些白花银子又已然无效的药更管用。
「你说,这方子是他家主子写的,那么病的人是谁?」
「那小厮说是他家主子。」
不是该不省人事了么?
薛黎陷略微一沉吟,便随即淡淡一笑:「若这字迹真的是要吃这药的人,怕是熬不过这一个月了。」说完顺道拿起占据了桌子一角无法让他把药材全摆开的单子,却不由得一愣。
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香顺着夜风飘飘摇摇跌着转儿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 之 似是故人来(中)
在层层自己采来的药材味和那墨香中,薛黎陷还是敏锐的分辨出了那一种奇特的花草清香,但一时竟说不出是甚么来。
凑到鼻子前,使劲嗅了嗅,又闻出了另外几种药花香——百合,莲子,合欢皮,灯芯草。
这可奇怪了,他要是不省人事了,还需得要这些安神舒缓清心的玩意么?
薛黎陷愣了愣,刚才突然闻到的头一种药材香是甚么?这世上还有甚么药材香是他从没接触过的呢?
苦苦思索半天突然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把纸抽离开鼻端一定距离,那股香味就又统统消失不见了。可心下却不由得清明起来,那香味似是在醒神又似在催眠,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却莫名闻出一股子清明淡然的味道来。
心中突然一动: 「这单子你藏了多久?」
「周一来的,今儿个都周日了呢!」
「这花草药的香味,比之现在如何?」
「哦,掌柜的您说这个呀,那张纸上一直有淡淡的香味,起初靠近那纸一二步就能闻见,现下得搁在鼻头才闻得清楚了。」
啧,薛黎陷心中暗叹,从那张单子上的药材和这制作药香的手法来看,此人也应该是一个浸淫医术多年的人,若这写单子和得病的真是同一人的话。
「抓药的那小厮叫甚么?」
「叫绿奴,我起初还觉得他眼生来着,後来前几天在另一条街的糖果铺子又见着他了,原来也是这城里的熟人,住了好几年了么!只不过听那边糖果铺老板说他们一家子都住在山上,很少下山,下山一般是来买糕点吃的,不打咱这条街走,他家主子听说也是个懂药的,得病的就是他家主子呢!听说是年轻时自己试毒试了一身病,现在落下病根了,这几年越发的身子不好了,自己采不了药,这才特意绕远路来我们这里买药呢!掌柜的,我们现在可算是城里一绝,远近驰名呢!」
「你当你卖炸糕的?还城里一绝。」薛黎陷的眉头几乎都要拧在一起去了,不过转念一想,再次替福丫头把那张纸仔仔细细的叠妥当了,拉过她的小手,交付进去,一个一个指头扣上:「成,忙你的去吧。」
「掌柜的,」虽然发胖却机灵的身形刚闪远又折了回来,绞着衣摆可怜巴巴的问,「你真不去救?你可是咱们镇的活神仙!」
「呵呵,」薛黎陷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个嘴角,「我就算是真神仙也没用,阎王要领走的人,我可抢不过。」
眼看着对方万分哀怨的走远了,薛黎陷这才摸了摸鼻子,低下头忙自己的了。
……
只不过,令薛黎陷没想到的是,那小厮竟然又连着来了两个周,也只不过堪堪来了两个周罢了。
明显感到福丫头近来对自己的敌意,薛黎陷捧着饭碗窝在后院吃的清淡——得,偌大一碗面汤连块肉都不给放的。
自己好歹也算在那儿极北的鸟山上呆了近一个月吃了那么多雪水,回来真个是连顿犒劳都没有。
挑起一根细细长长的面条,甭说条,连丝都算不上的,薛黎陷单手托腮单手持着挑起的动作发愣——不管饱呀,一会再偷偷溜到城东头买点宵夜?只不过是在那儿吃还是带回来呢?带回来肯定就被瓜分的渣都不剩了。可是又不想在外头呆着……
万分纠结的摸了摸肚子,尔后毫无征兆的抬头望天。
黑压压的天幕上真个是连颗星子都没有,可他还是敏锐的发现了那只黑鸽。
屏息凝神——前堂中有四个是在吃饭的,另三个在四处走动,消食还是抓药?咦,突然有一个改变方位了哦……
心下对那鸽子默念了声抱歉,薛黎陷重新坐回石凳上,动作迅速的把缠在鸽子腿上的信笺快速往袖子里一收,然后不动声色的把那只黑鸽掐死扔在黑暗的小角落里同其他准备入药的飞禽混在一起。
刚做完这一切,福丫头怯怯的挑开门帘露了张煞白的小脸出来:「掌,掌柜的……」
「咋啦?没吃饱饭给你饿成这样?」薛黎陷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字迹也好看的很,还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倒好,旁的人随便一幅字迹便叫你彻底忘了衣食父母是谁了!
福丫头又身体僵硬的往前大移了两步,接着哇一声扑进了薛黎陷的怀里。薛黎陷教她撞得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下去,不由得好笑道:「怎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那、那个叫绿奴的小厮又来了,还夸咱、咱家的药就是管用,他们家先生好多了……」
薛黎陷坐直了身子,把福丫头拉扯开:「那小厮人呢?」
「挺、挺欢喜的跑走了……」
薛黎陷站起了身,柔声安慰道:「是人是鬼都不怕,我亲自去看看,喏,角落里那几只准备入药的禽类都炖了吃吧,安安神。当郎中的就是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么,别被这么点小事儿就吓着了啊。」语毕抄起一旁的药箱,急匆匆的追那名唤绿奴的小厮去了。
*******
这祈安小镇四周都是山,它自个儿倒像是个谷地似的被包围其中,但若实打实而论,它也是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的,矮不到哪儿去,却自有个些许与世隔绝的意味,这也是薛黎陷当初很喜欢这里的原因。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厮的主人竟是住在雾台山上的。
那山头本身并没有名字,也坐落的较偏僻,本就罕有人迹,山上也没有甚么值得狩猎的野味或者值得入药的药草。好似也便是在几年前吧,那山上突然开始常年出现大雾了,有时候隔着老远的望一望,似乎根本就看不到那儿还有座山,亦或者,是让人突然疑怪本来没个山头的地方怎生多出来了一座似的。
小心翼翼的跟着那绿衣服的小厮保持着一个恰好的距离,薛黎陷一面留心记着山路,一面注视着周围。
很奇怪,今天没有雾。
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那个转角都隔着老远看的清晰……欸!
薛黎陷只恰巧抓着那小厮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提袖捂嘴似乎是在笑,接着没影了。
错觉么?
那小家伙的眼睛是绿色的?看着也就无非十四五岁的光景,皮肤白皙着,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猛的身形一动像个鹞子似的连忙滑出去几丈远,也过了这个转角,薛黎陷此时却愣住了。
胧胧月华下,就见转角过后有一座小方亭,红柱黑瓦灰石砌。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提着一盏幽蓝色的灯笼站在那里,身上着一件白底淡紫色花袍,灯光和月光混相映亮了半边脸颊,略显病态的肤色和淡淡的唇色,生了张温善的娃娃脸,远看去倒像是戏文里的那些个神仙似的,慈眉善目的。
那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又偏生含了那么一两丝的冷清笑意:
「薛掌柜,小生在此,恭候多时了。」
带着那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虚弱劲儿,却偏生叫人想把这张脸看真切似的。
甚至连那声音都带了一种朦胧的邀请。
那一刻薛黎陷心头突然浮现一个想法,是否只有走近这个人,又能闻到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了?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感觉。
一身银灰暗色衣衫的薛黎陷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可他终归不是平常人,於是只是原地站定,拍了拍自个儿身侧的药箱盒子,然后笑了笑。
薛掌柜的笑放到江湖里,那是可以大碗饮好酒,大刀砍奸佞的豪爽笑;放到世俗里,那是可以富贾同起同坐,高官分庭抗礼,并不媚世俗、堪折腰的落拓笑。
同薛黎陷喝过酒的人,都会这么说:「此生得与他共饮酒,真个是陡然升起一股子豪气来!」
可是,对方显然没有请他喝酒的意思。
那个自称「小生」的少年也只是轻笑了下,然后静默的坐回亭子里,抬起病态苍白的手指来,握着了那个幽绿色的茶壶,尔后轻轻抬起落下,丝丝清香于这暗夜里被夏风凉爽的带来,从天灵盖席卷到脚底板的那种舒适。
对方轻啜了一口,尔后淡淡道:「小生连上好的君山白毫都拿出来了,薛掌柜何必如此辜负。」
薛黎陷心中一声微叹,他到底是做甚么要跟着来呢?
静默的看了看四周那些绿幽幽的,散发着点点星光的小细草,只有面前通向这个少年正坐的位置是暗的。
此刻却也不得已往前迈了一步,嗓音听不出多大欢喜和不欢喜来:「五月‘鬼花百’,五步必断魂。」
再往前一步,一叹:「四合‘芒偿草’,入骨无味,相思知疼。」
继续往前一步,又是一声重叹:「三秋‘落人引’,三步请人离。」
些许黑色的血液自薛黎陷安静垂在身侧的左手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于此同时,那凉亭里的少年也半拿着茶杯,静默的望着他往前迈步的方向。
再往前一步,薛黎陷这次不叹了,只是略微有些失望的摇摇头道:「双辰‘夺心散’,心肠难恶,四肢溃烂。」
虽说面前只剩下一条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红线了,但薛黎陷还是打算抬步踩上,只不过,未等他踩上,一杯茶水却轻轻巧巧泼了过来。完完全全以一个病人该有的力道泼过来的,但角度却拿捏的极准,不越分毫却恰巧湮了红线。
对方那半温润半冷清的嗓音含着笑意接道:「一线‘跗骨缠’,一缠必招魂。」
使了这么多味平日难见又极其恶毒的草药,对方面上却没有甚么狡诈的神色,而是落落大方的起身一抱拳:「薛掌柜好生厉害的内力,倒是小生孟浪了。」
薛黎陷其实原本也没真打算迈出那第五步,因为,现在的距离就已经很好了,他能看清对方的那张脸,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是离这种人远点为妙,至少,在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