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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几乎想要捧腹大笑,他看着那街巷间传奇似的人物,天生帝王之相,万千宠爱也不为过,这一路,多少歌楼里吟的是他的曲,多少绢帕上绣的是倾慕心,他揣测过许多,身在是非所,谁能独善其身。
可是李从嘉竟然干脆地告诉他,只是兄长,而已。
所谓的天地人伦长幼有序么。
这理由带着堂皇却不容置疑的影子,李从嘉起身拈一束淡泊的香,就以为自己真的能飞仙么。
“兄长又如何?他不是一样杀了自己的叔父。”他以为他天真至此。口吻不乏嘲弄,名利便是最凶狠的刀刃,不见血不能回。人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所以你不能死。”
“为何?”
李从嘉长出一口气,倒茶却不饮,缓缓看那热气蒸腾,“人命。”
赵匡胤真的笑出了声,“那如果今日我要杀你呢?”
对面碧色的长袖拂过百年八仙木桌,这是久负盛名的天水碧,若有似无,天水一衫尽染。还是那只足以过目不忘的腕子,微微扬起,一杯茶便递到赵匡胤眼前,还来不及接,只听见那人还是清清淡淡的口吻。
“想我死的人不是你。”
茶水入口,余韵悠长,不远的院落里有伶人班子开始练晨功,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的得莲子。仰头看梧桐,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女伶细细地唱,很久很久缭绕不去,江南雨浸润出的嗓子都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缠绵,赵匡胤不拘礼数地倚在一张小榻上本无心听,却声声入耳。
李从嘉,他曾经避锋芒,归山林,他沉迷词曲不谋宏图。都说,那是玉一样的人儿。披着一张盛世皮囊,他便什么都不解,他不解人心不解权术不解官场庙堂,他只解风月。
浪花有意干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赵匡胤想起坊间流传李从嘉隐于山林时的那一首诗,这样心境的人,绝不只是什么都不解便可醉笑一世,恰恰相反,他暗暗地道。看那重瞳深得望不见底,这样的人物,当真无愧绝世二字。
怎么,
好端端的一首曲子,竟然听得自己头疼欲裂。
很多年过去,当江南的妇孺都不记得那场纵情笙歌之后,有人还在不解一场无谓的追逐,而赵匡胤回答,只因那时,
我在他眼里看见一场乱世。
第三章 重按霓裳歌遍彻(上)
已过数日,
安定公府,露园。一片春光,花正好。
清晨微寒,日光清凉映衬得小小一方雅致花园中草木愈发深郁,叶子上皆是一夜过后残留的露珠。素衣的婢女手提竹篮盛着几只纯白瓷瓶,手上拖着细长的特制芦苇管,细细地采集每一株花叶上的露水。
夜雨染成天水碧。
如此通透的颜色名满天下,便须得这般及尽奢华的人家才有心思染制,要耐心地集齐叶子上的露水,煮沸之后将上好的软烟罗纱覆于其上,文火不断,七日之后才得一件集天地灵气雨露浸染的碧色衣裳,那若有似无的浅碧是最通透澄澈的成色,千金难换,也非得这温润的江南水乡才能氤氲出这样的奇思。
李从嘉爱极天水碧,也偏生这样的颜色才能配得起他。曾有臣子在皇上大寿时将一件天水碧染成的绣袍当作寿礼上呈,衣袂上集数百人之力再以天水碧染成的丝线绣满南国山河图,皇上大悦,赐名山河锦。
那一年,寻遍偌大一个皇城,竟无一人衬得起那件衣裳,直到韩熙载提议,劝皇上召六皇子回来,终究还是皇家的人,哪里便能轻易地去做什么隐士。李从嘉从山中归来,皇宫众臣刹那得见他一抬首间的风华,终于有了结果。
山河锦,赐予了皇上最宠爱的六皇子,当真是让人折服。
“山河,锦。”太子长长地叹息,看着那一袭浅碧在父皇眼中映衬出的赞赏,终究还是全部交付与了六弟。
“太子。”那时候的李从嘉叩谢过后远远地在大殿前唤他,却只换得李弘冀拂袖而去。
不过一件衣裳,
不过,也就是,一川江河。
从此安定公再没有让那件绝世的绣袍现世。
如今,府内知安定公喜爱天水碧,早已有了专人日日采集雨露。
李从嘉信步闲庭,恰好看见娥皇入了露园,便也一路跟去,贴身侍女流珠提着小竹篮等在一曲篱笆前,见着他施礼,却并不见娥皇的身影。
“夫人呢?”
“往后边去了,说是那边的蔷薇开得正好。”
李从嘉穿过篱笆,伸手拂去竹架上长长垂下的枝条,恰好望见娥皇正俯身细细地嗅一只蔷薇,浓烈的朱红色花瓣开得张扬富丽。
“娥皇。”
一个转身的距离,她的夫,她的天。
十八岁便嫁给了他,娥皇有着艳极而盛的美丽,那种美不见一丝的遮掩,如同她最爱的金线舞衣,如凤一般,舞起来的风姿只可膜拜。
李从嘉淡淡微笑,伸手取过她手中的芦苇管,却重又被她拿回去,“说好亲手给你染一件,还差最后一些了。”说完伸手探到一朵蔷薇下的叶片上,不自觉咬着下唇,及其小心翼翼地慢慢引流那些露水。
他刚要揽过她,却见娥皇一声轻呼猛地扬手,这才见蔷薇茎上多刺,许是扎到了,“哎?都是你。”一双美目含嗔看着他,抬起手凑近他眼前,“叫我分了心,你看。”
李从嘉看着她故意装出的怒意笑出了声,手覆上柔荑,“好好好,我不该擅自尾随你来。疼么?”
“破了一些,不是很疼。”慢慢地渗出了血迹。
“说好的是天水碧,我可不要一件血衣。”李从嘉笑着温柔抬起她的手指便放入口中吮吸掉血迹,看她听罢那一瞪眼的风情。
娥皇推他,“真是……。还有下人们呢。”终究有些羞涩,艳极的神色仿若火中牡丹,浓烈到极致。
李从嘉拥她入怀。
远远地有鸽子扑簌而去,褐色布衣的人趁着清晨悄悄躲到露园后侧的院角传信,不料回去途中恰好在花树后瞥见这一幕。
无声。静静地望见那朵牡丹繁盛得席卷一切,他听见李从嘉对娥皇说,“一会儿我就去命人把这花茎的刺都拔去可好?”
想着那夜巷口树后的人轮廓浅淡,而现下那绝美的腕子搂紧金色衣裙,莫名刺痛。
娥皇闷在他怀里想起些什么,不解地问,“偏苑那人……听流珠说好像是北方人。”
李从嘉不做声。
“真的是故友?”
“嗯,没事,你放心。”
“许是我多心,不过前几日父亲来,说最近外面事情很多,从嘉,一定要小心。”娥皇抬起头,看着他依旧那样云淡风轻的面容,“父亲还有些担心你,可我知你,你从不想和任何人争,更不会和太子争。但是……。。”
李从嘉笑得宽慰,“太子终究是我的亲哥哥,你放心。朝廷前阵子割让给北方很大一片领地,父皇忧心,再加上外面最近局势不稳,所以你父亲才会有所顾虑。”
娥皇不再细问,只嘱咐他小心。
“上次去韩府,提起你还惦记着红袖的舞,得了闲便再让她过来,最近韩府排了新曲,她和几个伶女被太子请去,过些日子便来。”
提起音律歌舞娥皇来了兴致,便也不再多想。
陪了一会儿娥皇,见她执意还要亲手采集,李从嘉便独自出来,吩咐最亲近的书童飘篷去请位北方的大夫来,说是那位故友不习惯南方的伤药,所以务必要请位北方人士来看看才放心。
飘篷独自出了府门,心里琢磨着安定公就是心肠软,怎么半路上莫名带回个人来不说还这样劳心费神地想着请大夫。看着那人也算得风神俊逸,只可惜一身戾气,还带着刀剑。也没人敢问来路。
飘篷自己想着,抬眼循着大路像金陵最负盛名的医馆走去。
终究把大夫请来又送走,却不见他给什么故友看了病,只是安定公独自接待了一阵。
出来后的李从嘉脸色看不出什么,却格外小心地让飘篷好生送走。来不及细问,安定公便急着又让他去找几个下人去露园剔花刺。既然主子的心思猜不透,还不如继续去忙,偏偏夫人又出来阻止,终究是心疼那些好好的花儿,最后的最后,还是安定公命人拿着金剪子好生地去剪,这才安慰了娥皇。
几番折腾,府内一直喧嚣,
而此时,午后无声的偏苑内,赵匡胤临窗展开一张薄纸,上面只有一个字。杀。
字迹刚劲有力,却到了最后一笔笔锋停顿,生生地截去一半。
一个杀站得不稳,却终究还是成了字。下了决心。
他拿着那张纸想起茶烟里李从嘉天水碧衣,字字清晰,“他是我的兄长。”还是笑得有些遗憾。
李从嘉赌不赢,一开始就注定。他识情,可惜李弘冀不懂风情不顾人伦,那又怪得了谁,天下,得来不易。
第三章 重按霓裳歌遍彻(下)
赵匡胤看着院子里春花烂漫,抬首关上窗子,窄窄的一条缝隙里,碧色袍子的人用绸布托着什么正向露园走去。
他也起身出去,露园里的下人们径自剪着花刺,赵匡胤直直地走到李从嘉身边,恰好是假山之后,下人们一时注意不到,这才发现李从嘉原来是用绸布托着一把金质剪子,上面还有费心雕刻出的纹路。
李从嘉看见他过来,也不说话,继续手中的动作,突然那绸布被人扔到一边,手里的剪子也被那人夺去,不得不起身,却只看见赵匡胤拿着那剪子轻笑两声,随即直接拿出刀来迅速伸向花枝,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利落地削去一整株花朵的尖刺,却并不伤花瓣。
“这样如何?”很明显,赵匡胤很是看不过他们的方法,还拿着那剪子左右把玩,“纯金的剪子怎么可能锋利,难怪你们这般慢,这么个园子要剪几天才能完。”说着顺势伸手用剪子剪下身旁另一株牡丹,“还是有些作用的,就是不知伤不伤得了人……。”
“把剪子给我。”李从嘉的声音依旧淡淡地,却异常清晰,“谁允许你剪下它的?你是忘了这里是谁的府邸么。”
赵匡胤只见他可惜地看着那一株断花摇头,猛地把剪子扔在地上,右手横刀在李从嘉颈上压低声音,“你还有时间惜花?”
李从嘉动也不动,“把花给我。”
他张开左手,一朵摧残过后的殷红牡丹还带着残破的汁液,李从嘉苍白的指尖轻轻抚过,一点一点将它拈起,终于有些难过,“娥皇方才还嘱咐过,不许伤了花。”突然眼色一转,直直地看着拿刀威胁自己的人,“你说,我该不该开口喊人呢?”
赵匡胤望见对方指尖沾染上的染红色恍若血迹,而李从嘉依旧如初见般,风姿翩然淡然而立,默默一袭天水碧。那一目重瞳子深深地映出刀影,赵匡胤第一次从它如墨的颜色里看出些愠怒,可是竟然,只是为了一朵花。
若是其他人,他决不信,可是此时此刻这个一身静默的男人拈花而问,真真切切地只是为了一缕花魂。
幽然紫檀香。
“你不会喊人,这个问题如同你救我的那晚一样。”赵匡胤同样笃定,“你在乎人命,甚至,”他顿一顿,不以为意,却真的内心惊动,“如同你在意它。所以,你和李弘冀不一样。”
李从嘉身影突然一震,像是蓦地听见了什么久违的故事,他只是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还敢念这个名字,却被这北方无所顾忌的人直唤了出来,“弘冀哥哥……。”突然又住了口,抬首看他,“我和他不一样,他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唤他,他不会让人把剪子从他手里夺走……”
“他也不会为了一朵花不要自己的命。”赵匡胤抢白,手上握刀的力道同时加重三分,“李从嘉,你比我听到的传闻还可笑,却也比我想象中的你让我吃惊。你会在乎所有人的命,却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命。”
像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定论,李从嘉只是微笑,“你说得太多了。其实杀了我,比削掉那些花刺还容易。”
赵匡胤有些怒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扯过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够感受到他恍若带着紫檀香气的鼻息,他一字一句说给那双重瞳听,“天下人都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其实你,李从嘉,你什么都明白。”
李从嘉带着笑意不答话,像是这游戏很无趣他不想再玩。腕子上的力气他明显争不过,便作罢,叹口气像有些累了似的竟然慢慢侧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