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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不该,不过我曾得到消息,此残谱很可能于战火中被人寻见,而后隐遁寺中,故此前来讨饶。”
“此残谱我曾亲眼所见。不过乃多年之前流落寺中的幼童所偶然得到,此谱难入藏经阁,故此也并未过多留心。”静慧住持略略颔首,“不出意外仍存于寺中小僧手中,可惜其不久前外出不知所踪。”
“如此……”李从嘉虽然失望,却也并不表露过多,“可否告知此僧法号?”
“其未受戒,不过自幼于本寺成长,尚有俗名。”静慧住持双手合十,说出一个名字,“江正。”
如此,还是晚了一步,若是早些看见那盒子上的信息,或许自己就能寻见那谱子,也可换得娥皇心安。
无法,李从嘉只得离去。
上了马车,飘蓬心有不甘,“一个寺里的人跑出了这庙又能去哪里,就算云游也不是难寻的事情。”
李从嘉未曾前后多想,只是念着那名字,“江正?很普通的名字。”
“普通也罢,大不了多派些人出去,我看他在这寺里憋闷坏了,这么久也未曾受戒,恐怕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偷藏了这谱子溜出去换个差事。”
李从嘉想着飘蓬人虽不大,这话却说得有些道理,那谱子若是随意地出手都可换得千金,那人恐怕便是找到了机会溜出去想混个别的机缘。如此倒也容易了,“飘蓬,记得回去之后吩咐下去,派人上下多多留意,如果哪方寻见一名唤作江正的年轻人,又有异宝,便直接带他来见我。”
“是。”
半晌,车内阴影里的人重又开口,一时夜色深重,车马穿行于金陵最热闹的花行街市,熙熙攘攘的歌楼之上添酒回灯又是一曲,“今日父皇有事清晨便命我入宫,方才也来不及回去看看,夫人可是好些了?”
“王妃……前几日的风寒是好多了,只是流珠说心神还是不宁,大夫嘱咐说连着喝些安神的药,她端进去却又不见王妃喝。”下人们这些日子习惯了东宫被各方目光盯得死紧,一时这称呼改得极快,倒是李从嘉并不在意唤些什么。“说起来,那日我不过暂居宫中,回来流珠就说王妃身子不好。你们也不知好生看顾着。”
飘蓬有些委屈,眼望着身旁的软帘不知怎么说才好,“大夫说是受了凉,可我看这样四月天气怎么至于,流珠也说那天…”
李从嘉原本有些累了,倚着一侧的车壁微微合上眼,如此听得飘蓬越说越小声,重又起身,“你便如实说,那日怎么了?”
“是。”飘蓬思索再三,总觉得也该让王爷多多上心了,近日王妃心神不定,“飘蓬也奇怪怎么好好地染了风寒,便私底下和流珠丫头说起来,她说那日王爷宫中有宴夜里不在,她本是和小丫头在外阁轮流守着,后来见得几个丫头困得难耐,也就都轰去睡了,她自己倚了会儿,一时就听见屋内王妃说了句什么,未曾听清,起身进去....未曾想...三更过了,王妃还醒着。”李从嘉皱起眉一时面色沉重,飘蓬又不知还该说不说,僵在那里。
“你接着说。”
“流珠便奇怪,劝着去睡,王妃却只看那香炉,说是香尽了,流珠一时也没多想就出去取香木,恰是屋里的紫檀燃完,王妃又说只要紫檀,她便去外边取,谁知到回来就不见了王妃的影子。”
“此事何故无人禀告?”李从嘉声音明显低沉下来。
“后来流珠不敢声张,便急着出去寻,结果在后园里寻见了,夫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先是神色不太寻常,流珠死命地劝了回去,早上起来王妃又吩咐着不许乱说,决不让告诉王爷。流珠不敢说,但恐怕便是夜里风大伤了身。”
一路马蹄轻缓,车外琳琅街市间或还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几位相伴的姑娘挽着手游于夜市,忽见得这边锦绣的车马一时忍不住多望上几眼,那胭脂水色便铺散开去,如此的江南四月天,车内的人,阴影重重,望不穿的瞳色,却是抿唇不语。
纹龙饰的璎珞装饰晃着就失了分寸,一时惊了心。
他突然伸手握住。
“娥皇...”淡淡地念这名字,心里知她担负得太多,可惜自己无法开解,很久之前就没了这个立场。“回去把流珠唤来。”
飘蓬应着,一时重归沉寂。
北军大帐,一画风华。
赵光义细细地看,那身影当真不可俗世相称,亦无法想得那双眼目。他想起凤凰台下的那个背影,举手间的优雅无法错开眼目,这画亦当得卓绝,却生生少了眼目。
“大哥,不过是副画像。”
赵匡胤笑起来,重伤躺在那里遥遥地望过来,灯火之下能看见那碧色的一抹,整个大帐暗灰色的调子便突然显得清幽淡漠,那紫檀的味道便生了魂魄。“便是副画,只不过,突然不想毁了它。”说完看着光义,“拿过来我看看。”
一侧站着的男子突然手指一动,画卷猛然收起,“不想毁了它,那便毁了这镯子?”
“光义,何必,你知大哥不是此意。”
“不是?”赵光义将那画拿过来,却又不给赵匡胤,自顾自地坐在一旁的椅上,“此镯是光义和大哥之间相认的凭证,更何况,大哥也知此镯不寻常,竟就如此随意给了旁人。”他晃晃那卷轴,“这画中人当真如此重要?”
赵匡胤不语。
“行军打仗,大哥竟为了一卷画放不开手脚,如此,光义便替大哥…。。”一旁的桌上烛光摇曳,他举起那画缓缓靠近,赵匡胤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盛怒,他躺在那里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一时眼底满是慨叹。
他想起凤凰台。赵匡胤一辈子做过最为挫败的事情,恐怕就是凤凰台独守一夜。
有时候问自己,何必呢?没有答案。王饶一剑入体的时候赵匡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从心里开始佩服李从嘉。
他不过下意识地一个转身,想着那画不能被毁了而已。
李从嘉这样的人,淡淡的颜色,轻笑,高楼之上纵身一跃,一壶酒,一竿纶,那夜树下的紫檀味道,如此这般,都是些抓不住的东西,竟然能够操纵人心。
那画一寸一寸接近火苗,赵匡胤神色不变,却是开了口,“光义,别像儿时一样任性,把画拿过来。”
赵光义手停了一下,却还是摇头。
“不过是副画,它不代表什么,烧了它,也毁不了任何。”赵匡胤慢慢地靠着一侧支起身子。
光义的手不停,火苗忽地舔上了画轴一角。
突然烛火熄灭。
什么东西打了过来。
第一百章 衔我千里心
赵匡胤不过手指一动,看那火光已灭,“光义,我知你担心大哥,可是这不是一幅画的问题。”
赵光义放下画,拾起他掷熄火苗的东西,却是一颗碎了一半的佛珠。眼眸愈发缩紧,不由地捏紧了那颗珠子。
榻上的人牵动了伤口,有些疼,却又毫不在意般地捶打两下胸口,“王饶还真是拼了命。”他见得赵光义见了那佛珠便不敢再多说什么,笑了出来,“光义,我知你担心什么,可是你我毕竟骨血至亲,大哥多年寻你,如今你我终于重聚,大哥说到的,便一定做到,日后你我必不会屈居人下。”
“可你会被这画拴住了手脚。”
赵匡胤重又躺下,本来闭上眼,过了半晌又睁开看向他,“这是你在庐州藏毒的佛珠,还记得么?那户暂住人家的厨房中。”
赵光义只能颔首。“我…”
那珠子上赫然刻着的半面莲,如此阴谋的符号。
“乱世人心,大哥无从怪罪什么,只是我们都做过忽略彼此的事情。”赵匡胤慢慢地说,“我将那镯子给人,而你曾经犹豫过是否追随王饶的阴谋。如此,算得你我公平,但是从今以后,此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口气说到最后,已近乎赌誓。
赵光义拿起那画来,走过去放在他枕旁。“大哥,光义只是想知道,这画的分量。”
赵匡胤伸手掂量,笑的很是自嘲,“不及一只镯子。”
这画是李从嘉的哥哥为他所绘,可惜李弘冀的心,远远比不上你我的骨血至亲。
赵光义转身去给他倒酒来,“那这画中人呢?”
他背对着卧榻倒酒,一时没看到赵匡胤瞬间的黯然,仅仅只是很短的闪念。
“是否能和山河等价呢?”
风声肆虐,扬沙而起。
北方的夏燥热难耐,何况三关平原之地无遮无拦,辽宋双方对峙亦都心知此战拖耗不起。
赵匡胤重伤而不肯暂居帐中,此时王饶已被革职留待回京再审。他自是不肯此时养伤影响军心士气。
盔甲之下血渍隐隐,裹紧敷药的地方硬是咬着牙仍它撕裂反复,赵光义每每战后见其换药,都是胆战心惊。
风沙中,千军万马、刀光戟影里,赵匡胤依旧剑气凛烈,纵马前驰丝毫不见其两日前林中鲜血满地的凄怆。
赵光义见其扬眉之态,便知自己所想必不会错。
不管那推背图所言是否只是玄术妄谈,但是一个人的风姿气度总不会错。
契丹此战本就有所忌惮皇上御驾亲征,何况诡异败露一时心中无敌,纵使骁勇也不占中原天时地利,瓦桥关既破。
宋军再进百里。
适夜。
营内将士攻入首关军心大振,一时生起火围坐起来酒肉欢庆。
赵匡胤与众人欢饮不多时便被光义劝了回去,〃大哥身上伤口仍未痊愈,饮酒恐伤身。〃赵光义便还是那执拗的性子,小时就不见他喜欢这玩乐,此时更加不沾酒肉的性子。话说得也是分寸拿捏得当,一时教周围人也不敢再哄,明底的知道将军身上伤势不是儿戏,也只能开口随着劝慰。赵匡胤也无法,只得随他回去。
两人走到半途见得那边火光幽暗,与俘军一帐之隔便是关押王饶之地。
〃圣上明鉴,不过恐伤士气,压其罪状暂不表。〃赵光义望过去,淡淡地说。这边却见得赵匡胤长叹摇头。
〃也算得多年沙场旧识,光义,去取坛酒来。〃
赵光义知其心意,也便就依言而行。
酒拿来的时候见得赵匡胤负手立于王饶被关帐外,他朗声开口,却是几句行军小调。
〃谁能醉卧千年,云上龙啸九天玄,血舞三尺长剑,不见归路难相念。〃
赵光义便知他还是向着旧日里的交情,把酒递给他,站到一旁,那帐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半晌却什么也未曾说。
门口的守卫示意赵匡胤不得进去。他亦无法。
〃王饶,我以为你会接下去。〃赵匡胤只得仍在帐外与其对话。帐里的有些轻微的响动,很快远处传来的笑声又掩盖了一切,〃王饶今日如此,全无立场与赵将军再续当日之歌。〃
赵光义于帐子另一侧望过来,恰看得大哥的身影侧面映在远处篝火里,灰暗的夜色下竟生出与万日全然不同的感觉。
他扬手抬起那坛酒,狠狠饮一大口,随即顾不得酒业喷涌而下,继续朗声开口,〃我再敬你一杯,一如旧日出征得胜归来。〃
里面的人再次大笑出声,〃好好好,便看我那一剑是否真的砍出个真龙。赵匡胤果真不同庸常。王饶今日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要不是这首战告捷全军士气高涨圣上亦默许欢庆,夜晚一时嘈杂,这阴暗角落里的几声言论还不至于传了出去,不然王饶方才那几句,恐怕立时就要了自己的命,连汴京也不用回了。
守卫的几人知道赵匡胤和王饶的身份,一时不敢乱说,全做没有听见。
赵匡胤丝毫不在意,抬首连饮几口应着。王饶便继续说下去,〃小女至今待字闺中,自幼教养算得优良,并不差分毫,若王饶此行回汴京待罪,圣上念及早年旧功恕我族人,便请赵将军今后代为照顾。〃
赵光义不禁在一侧冷笑,这时候倒也想起来了身后事,若是他那一剑刺得再精准些,却不知还为不为他女儿考虑了。
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匡胤低头不语,守卫的几人实在耐不住,〃将军快些回去吧,时间长了万一若是让人知道我们放任将军在这里和帐内人对话,可是天大的麻烦。〃
赵光义也知大哥此时必是难做,便过来想着拉他离开,也好混过这话题,谁知赵匡胤确是摔了那酒坛,笑着最后应允一句,〃好。〃
帐内便无了声音。
第一百零一章 伤心红绡褪萼
赵匡胤说了句回去吧,便率先走在前面离开关押之所,走出了不远,本是一直沉寂的身后突然传来句低唱。〃谁能一笑歌遍,扬眉立马沙场战,日斜荒山明晦,万载河山只独见。〃
便是个独字而已。
王饶也知不过因了如此一个独,所以一山绝容不下二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