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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想,如果有一天流水和流水剑一样不能陪在风筝身边,就让鱼雁给我传信,这样就算天涯也是咫尺了。”
风筝哑然。
鲤鱼的颜色这一次确确实实刺伤了他的眼睛。
满眼的红色缎带换下了惨淡的白色,铺天盖地的席卷风筝的眼睛。可这种红色还是不够,这种比血还要鲜艳的色彩不断的汹涌蔓动烧透了汉江夜色。
流水逮上来的那条红鲤鱼现在正以死亡的姿态在风筝眼前挑逗他的味觉视觉嗅觉。红辣椒的簇拥下,一片皮开肉绽,红色的酱油流入肉体的每一个角落,代替它身体的血液,迎合无处不在的红丝绸。
若是鲜血还有流干的时候,可红色的丝绸不死不灭。
若是鲜血还有暗红的一部分,可红色的丝绸中找不到一丝杂色一丝空隙。
血红的檀口,血红的烤肉,血红的美酒,血红的腰带,血红的祝福。
还有歌姬血红的指甲。
红的,已经,不能再红。
只有风筝身上那几乎被人忽视的淡黄|色孤单单在红色中沉浮。
那是东方山庄的丝绸,流水又花了不少钱才请人缝制成衣服,只是,再高贵的衣服也难逃被红色的盛宴掩埋的命运。
流水早就喝的烂醉了。擒了一只杯子,咕咚咽一口酒,再斟满,趔趄一步,对着汉江会诸人说:“这一杯……敬了诸位……感谢……感谢诸位……二十年的……管教……”
逐云来拉流水:“你醉了。”
流水一把楼住自己哥哥的脖子:“从今后……从今后小弟别了……以后……好好……好好打理汉江……”
“说什么傻话呢。”
流水身子不稳的双腿倒退几步,不得已倚仗在逐云的身上,目光却炯炯锁住风筝:“你收了我的衣服,你就是我的妻子。明天开始,我陪着你,天涯海角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我。你说,好不好?”
风筝也盯住流水,轻声的,轻柔的,轻浅的,问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和安陆的仇,你不报了?和燕山贝家的仇,你也能不报了?”
隔着人的山、人的海,隔着一堆明亮的篝火。
风筝望定了他,眼里黑的是说不出的混沌。
被这一问,流水歪了头,孤独忧郁的落下纤长如丝的睫毛。淡淡的,浅浅的,呢喃着:“我相信,相信你会帮我的……”
他,醉了。
竟是醉的脆弱无比。
好象一块透明的宣纸,轻轻的一捅,就再也补不上。
这里却不是天陷那个世外桃源,他和他之间隔着篝火,隔着山的人、海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流水投不入风筝的怀抱,风筝也接不住那无助的孩子。两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毫无用途。不必说什么天涯海角沧海桑田不离不弃,咫尺,这一瞬间,已然成了天涯。
一瞬间,一千年。
然后,流水醉倒在他哥哥的怀里,静静睡去。
若不睡去,这场苦难的对视又该如何结束?!
你,已非憧憧懂懂的你。
我,也非梨花下悠然微笑的我。
没想到这俗世两个月,竟然比一千年的风雨更能摧毁亘古的雕塑。
江逐云深深的望了风筝一眼,风筝正面对这双兄弟笑的仓皇,好象一个在大漠长途跋涉了一个天荒的旅人终于找到一片绿洲,兴冲冲的赶了过去,才发现花灯夜市不过是海市蜃楼。
这样落魄的风筝逐云忽然责备不下去了,回头唤了丫头搀流水回房。挥手,汉江会的新领袖传令下去准备下一个节目。
红衣的艺姬弹起了琵琶,初为《霓裳》后《六幺》。
填酒回灯重开宴。
红色本来就是刺激人感官的色彩,她会引起人的杀欲虐欲肉欲征服欲,她会引起男人血脉中所有的好战暴虐的因子。
就像现在伴舞的舞者。
红衣的舞姬跳着胡旋舞——一种天下最为热烈最为淫荡的舞步。舞者只留下身一条短小的群裳,裸露出优美的上身,凹陷的脊梁,还有,健康笔挺的,双|乳。
勾引,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原始。在道德的外衣下,人们尚且等待着,守侯着,求的也不过是洞房的一夜春宵。然而酒到浓处,兴到起时,剥落了假道学的外衣,兽欲的赤裸裸也就迫不及待。
兴尽而归。
谁有敢说不是“性”尽方归?!
……醉卧,温柔乡。
谁也不能例外,哪怕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难面对十丈软红。
风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红色弄的他晕旋。
传说中,有一种最残酷的刑法——把一个罪人投入一个密封的红色牢房,让这犯人张眼就是无处不在的红,不出三天,这个犯人就会完全的被逼疯,最后只会选择撞墙自杀。当然,犯人最后看到的也还是红,血色如红。
风筝只能在等待,心急如焚的等待鲜血中的一个救赎,只要能够带他逃离红色的修罗场,即使这救赎也不过是佛祖下一个嘲弄世人的玩笑他也愿意。
终于,一抹浓黄|色的流云冲散了红的海洋。
红衣的舞女悄然退下去,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朵黄|色的腊梅花枝繁叶茂盛开在这个酒宴中。
绝美的人间姿色,细如妖精的灵腰,微微上飞的单凤眼。女人是沉鱼落燕,也是山涧的一滴春露飞雪中的一朵傲然盛开的奇葩。
看着女子,风筝觉得心的一个角落坍塌了。
这是和面对流水完全不同的感觉。面对着流水时,他是疼惜,而面对这名女子时,他的血液却在叫嚣和沸腾,骨血里一种噬人的全新的眷恋源源不断的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这个女人,这张绝色的脸,仿佛是他找寻了一千年的相貌。
一个名字正要破茧而出。
不!
不能!
我还不想……不想想起来啊!
眸是欲的苗,眼是情的种。
同是多情种。
女人媚眼如丝,清凌凌娇滴滴,吴侬软语,欲语还休,还休欲语,玉指纤纤拍着白玉象牙板:“……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为什么偏偏是子夜歌?
极尽挑逗之色的四十二首子夜歌!
风筝落荒了,心乱如麻,不,比麻还乱,他只能——逃。
平生第一次,心,被搅乱了。
只能逃。
逃……
逃到哪里?
流水!
对了,还有流水!
流水他答应过要带我离开!
后园,西厢。
风筝站在门外看到深深睡在屋里的流水。
流水看起来相当安详,好象被幸福包围住的样子。
幸福?
流水要的幸福?
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风筝彻底的冷静下来,愧疚和惭愧代替了所有的惧怕。
从流水第一次吻他,说“利用”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在那种境况下,只要给这个无依无靠的人一点怜惜,这个孩子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样多好啊!在那个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忽然有个人能听他的,供他消遣,供他解闷,容忍自己披着纯洁外衣下的一切任性。
一点点的可怜就可以换来一颗毫无杂质纯粹的心。
风筝咬住了下唇。
已经,不能,再骗他了。
既然不爱他,就不能再害再骗这个看起来世俗,但心地却比任何人都痴情的孩子了!
……也,骗的,累了。
身后一连串脚步声。
风筝警惕的回头。
入眼的是那一身浓重的黄|色。
女人的脚步悄无声息。
每一步都踏在风筝的心坎上。
女人檀口轻启,柔软的舌头灵活的在双唇中跳动:“风公子怎么走了?大少爷让我来寻公子。”眼波流光,一记媚眼,缓缓跌在风筝身上。
曾经的矜持,曾经的苦难此刻已经全然消失。他还是那个擒着梨花说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风筝,可这个女人,这一张脸,他推不开。
如何能够推的开呢?!
他只能问,做最后的挣扎:“江逐云是让你用身子来寻我?”
女人已经不说话,身子缠上同样单薄的风筝。
宴会上的歌声一阵阵飘来——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眼不抵半床寒……”
勾人的吟唱无处不在。
琴瑟钟鼓的雅乐不适合这个夜晚,这个私会的西厢。即使张生太多心计,即使莺莺睡在内室,即使红娘闯了私会的戏,成了纠缠的主人公。
西厢不是上床,上床的是牡丹亭。
梦里,对着那个心之系之的人,用另一副躯体,意淫。
如梦似幻的肉体欢娱里,风筝的记忆如海啸一样排山倒海的蜂拥而来。
还是,想起了。
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在天陷。他用一年时间和万物容为一体,用了两年时间强迫自己意识上的失明,又用了五年时间暗示自己逼自己失去记忆。
没想到,只在短短几天内八年的努力全部化为子虚!
佛祖,果然是开了一个彻头彻底的玩笑。
可我,依旧要期盼。
书上说,情深不寿。
诗上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如果真的有传情的南风,就算我不是那痴情采莲的女子,也请把我所有的眷恋吹到他的身边。
……那个在漳水岸对着自己露出他今生今世唯一一个微笑的人。
风筝记得,那是他十五个春秋中,他所一直期盼的。哪怕苍天不在,哪怕三乌死玉兔亡,风筝也不能忘记那个微笑,淡然的,欲喜还悲的绽放在那人向来冷漠的面孔上。
忘不了的情……
…………
夜风吹的冷了。
风筝已从激|情中醒来,看着身边睡着的女人,看着那张和那人有七分相似的面孔。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终于,唤出了那个一直沉淀在自己心灵最深处的名字:“如陌……”
如陌,你所要的是我能获得幸福吧?
可是我的幸福只属于天陷,属于那个你为我创造的梦幻国度,而不是你争我躲的尘世。
闭上眼,十三年前的那些还是历历在目。
那一天,他站在燕山顶,对着所有爱他恨他仰慕他畏惧他的人大笑,他高傲的说——我最重要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么?!我要是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自由!
然后就像他平常捉弄人之后那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跳入万丈深渊。
可他没有死,他醒过来已经在天陷底下。是如陌把他运到那里的,他抬头,在连天的云雾中恍然看到黄衣的如陌站在远远的那一方,对他说着,我把这个地方送给你,这是你梦想中最纯洁的地方,也把弄月留下来陪你,直到你想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那天陷哪里是浑然天成的所在!是如陌带领着山庄里诸人为他创造的世外桃源。他给他种满梨花,给他引来温泉,给他铺满黄金,给他建造好住所。一向从不出山庄的弄月带领她养的猴子在这里陪他,贝家的老头留在天陷边保护他。
十三年来,有很多人下来天陷。有男有女,都是如陌默许的,如陌认为这些人可以给他他所追求的,可这些人还是对黄金太执著,他只能毫不留情的杀了这些人,把尸体抛到水里喂鱼。他很清楚,如果那一天悬崖上流水没有选择抛弃黄金,他也会杀了他。
可流水没有。
流水说——我若不作取舍,人财皆求,恐怕上天容不得我了。
他决定要看一看这个少年眼中的美丽汉江,看看是什么养育这个少年。
于是,弄月为他们放下梯子。
可是他失算了。他对汉江的期待太高太大,身处在人与人之间,他倏忽发现,只有那片净土才能安抚他的灵魂。
风筝站起身,透过窗柃看着流水的睡颜,他想,或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
睡梦里的流水似乎梦到什么美好的事情,微微的翘起了嘴角。
风筝忍俊。
心,却在怜惜。
“风筝”,或者说十三年前那个叫“回雪”的家伙,都是只会撒谎的人。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要远远的躲开我。去找一个真正能陪你看着斜阳午后,看着一场黄梅雨后孤独盛开的美人蕉的人,陪你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的人。
风筝恍惚的笑着。
身上绣着梨花的外衣轻轻的褪了下来,落在西厢外冰冷的地上。
梨花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是天陷。
想到了天陷,风筝的眼中忽然间流光异彩。
对!只有天陷!只有天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