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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桌偏偏坐着一家三口,年纪轻轻的父母,大圆脑袋大胖脸的儿子。我对着他们发愣,黎至元也看在眼中。他问道:“你和肖言,有什么打算?”我又供出了肖言:“了断了。他现在在伺候孕妇,与我无关了。”我说得酸涩,与眼睛同一般感受。黎至元头脑倒通达了:“他如果置孕妇于不顾,你也不见得快活。”是,怎样我都快活不了了。我挥挥手:“不说他了。”
黎至元扭回到刚刚的话题:“你妈妈为什么突然让你回家?”我托着两腮:“她说我瘦了,想让我回北京,她可以好好照顾我。”黎至元决定为我冲锋陷阵:“温妮,让我照顾你吧。”
我心想:黎老仙人的第三条锦囊妙计,应该是“小儿不畏艰险”。
一边想我一边笑了。我替黎至元惋惜:“你是前世造了孽,今生才会遇上我。”
第二天,公司有了一场轩然大波。
全公司同事的邮箱中收到了同一封邮件,一封来自葛蕾丝的邮件。邮件由三张照片组成,照片中的人是魏老板和不要脸的她。我不是成心说葛蕾丝不要脸,只是照片中的她,的确是没有露脸。赤条条的魏老板搂着没有露脸的葛蕾丝,吓得公司中的女同事个个掩面。掩面归掩面,眼睛却从指缝间露出来。男同事个个戴上刁钻的嘴脸,一副好戏开场前的焦急神态。
丽莉对我说:“我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打击她:“有人在,就处处有是非。”
魏老板在午后时分懒洋洋地登场。他走进办公室,我们个个屏息。我在心中默默倒数了十个数,就听得他的办公室中传出一声巨响,不知道又是哪个瓶哪个罐儿变成了残骸。魏老板办公室的门由他踹开,震得我耳膜几乎淌下血来。他大嚷:“滚,都给我滚。”他知道,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已经接受过我们众人目光的洗礼了。
没一个人敢动,我也不敢。我缩在椅子上,喉咙发痒却又不能咳嗽。
这时,花店的小伙计突然送上门来。他一踏入公司大门,就察觉气场不对,双脚钉在地上,轻声细语道:“温妮,温小姐,收花。”我借机咳嗽了一声,猫着腰向他靠拢。我心想:肖言又送花来了?他还有颜面送花来?
魏老板抢在我前面,一把夺下花,从公司这端扔到那端。花束在空中划出弧线,撞击窗户后应声落地,花瓣纷纷散落,美轮美奂。小伙计和我双双张着嘴,其余众人头几乎要埋到了桌子下。魏老板又是那句:“滚。温妮,你带头,滚。公司是让你谈情说爱的地方吗?是让你养花种草的地方吗?”
我大踏步走去拾起了花束,又大踏步离开了公司。众人纷纷跟在我身后,我颇有一番领袖风范。
我们堆在楼梯间无所适从。有的说,回家吧,就当放假一天。又有的说,包忘了拿出来了。
花束中插着肖言的卡片:有一种离幸福越来越近的喜悦。
我大声哼了一声,在楼梯间分外荡气回肠。我躲进洗手间,鲁莽地再次拨通了肖言的电话。在肖言的一个“喂”后,我噼里啪啦道:“你离幸福越来越近?幸福是什么?是你的孩子,还是我?”肖言被我逼得哑口无言,末了却还是吞吐出一句:“小熊,是你。”我继续撕破了脸逼他:“给乔乔买了什么话梅?你也知道酸儿辣女吗?你说会是儿子吗?”我闭目聆听肖言的呼吸,平稳,急促,再平稳。肖言的声音没有一丁点儿底气:“她怀着我的孩子,我不能对她太刻薄。”这就对了。肖言还是那个心软的肖言,那个再怎么狠心也狠不到底的肖言。我流下泪来:“等孩子出生了,你就能刻薄了吗?”接下来,肖言说了一句我忽略了太久的话来。
他说:“我的亲生父母可以卖掉我,我又为什么不能扔下我的孩子?”
我惊得连泪都凝固了。肖言的心底,有一道我一直够不到的伤口。这伤口,让他彻头彻尾地低估了“血脉”的含义。
我字字铿锵:“你不能扔,你也扔不下。肖言,我们真的结束了。”我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天空分外晴朗。有一天,肖言的孩子会呱呱落地,肖言会把他捧在掌中,不忍走开半步。亲生父母和肖家二老在他心上划下的伤口,将由那连眼睛都睁不大,手脚都伸不直的小肉球替他抚平。
我回到楼梯间,同事们还在大眼瞪小眼。我又像领袖一般:“结束了,下班。”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是从何时炎热的?我不知道。不过,炎热了就好。我从拖沓的戏中退了场。这次,我说了算。
丽莉打电话给我:“温妮,老板让全体人员都给他滚回公司。”我嗤之以鼻:滚来滚去的,他以为他经营的是皮球厂?嗤归嗤,我还是回了公司。我的包,以及包里的零七八碎,没必要留在公司与二百五的魏老板共存亡。
魏老板闷在办公室中不声不响。丽莉告诉我:“葛蕾丝又找他要钱,他不给,结果就变成玉石俱焚了。”我又替魏老板不平了:“钱不是给过了一次了吗?怎么也没把证据要过来?”丽莉哼了一声:“葛蕾丝留了底,想谋张长期饭票。”贪得无厌,典型的贪得无厌。我又替魏老板松了口气:“反正现在公开了,她也没有筹码了。”哪知,丽莉又说:“怎么会没有?她还有更火辣的呢。”我大呼:“你怎么都知道?”丽莉嘘了嘘:“老板又让我给她汇钱了。”
我换了话题:“丽莉,我们一道赴北京发展吧。”这次,换丽莉大呼了:“你也要辞职?”公司里明白中国话的同事们纷纷看向我,包括杰西卡在内,都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其实,他们倒不见得对我不舍,只不过,公司内的面孔日新月异,难免让旧人黯然。我小声对丽莉说道:“也许吧,我再想想。”
晚饭时,我向黎至元吐露:“我准备回北京了。”黎至元一反常态,笑了笑:“也好,可以和父母在一起。”我拍了一下桌子,喝他:“你居然,你居然不挽留我。”我一说这话,黎至元的笑意更浓了:“我记得我挽留过了。”我不甘心:“留不住就不留了?”这下,黎至元的嘴几乎笑咧到耳根去了:“温妮,如果留不住你,我就追你追到北京去。”
是啊,如果留不住,追就是了。当初,我留不住肖言,不也是一脑袋追到上海来了?我曾义无反顾地像个攻城的大将军,如今,却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逃兵,只因为见了肖言那座城池中太多百姓,于是就放下了屠刀。肖言虽不见得乐于保护百姓,但若不保护,却是罪孽。
我真心实意地问黎至元:“你一把年纪,还会有如此魄力?”黎至元假惺惺地咳嗽了两声:“我已风烛残年,现在再不显露魄力,只怕更加来不及了。”说完,他又真心实意道:“温妮,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有多怕老。”我突然热泪盈眶,想下辈子做牛做马补偿面前这个男人。
我真的俯在桌上哭了一场,为了曾经的大将军,为了今日的逃兵,为了肖言和他的“百姓”,也为了准备披挂上阵的准将军黎至元。我抽抽搭搭地再次问道:“你,真的,会去北京吗?”黎至元倒若无其事吃起菜来:“等你哪天不流眼泪不流鼻涕了,我就去。”我张着嘴瞪视黎至元: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打电话给茉莉。纵然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行了之后还叫苦连天,她也是我的好姐妹。茉莉仍是一肚子苦水:“温妮,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不敢跟你诉苦了,怕你觉得我烦。”我叹气:这种开场白,后面接的一定还是诉苦。
则渊丢了饭碗,换来了6个月的薪水。而茉莉虽仍在工作,但酬劳甚微。6个月的薪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坐吃山空的感觉就像走在悬崖的边缘。贫贱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纵然可歌可泣,但却称不上幸福。我说:“大不了回国来,则渊在国内是百分之百的人才。”茉莉却说:“一定要衣锦还乡。”
我不以为然,“乡”这种地方,衣衫褴褛也可以还。我还不是在瘦成皮包骨后考虑回北京了?
丽莉请到了接班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姓徐,魏老板问她有没有英文名字,她说没有。于是,魏老板说:“那你也叫丽莉吧,这样我叫着习惯。”真丽莉告诉我:“她是生了孩子再出来工作的。因为现在世道不好,所以魏老板开给她的薪水极少。”
丽莉开始交接工作了,我的辞呈却还躺在抽屉里。丽莉说:“等我走了你再交,不要再让我见识他的勃然大怒了。”魏老板的大怒,也是我所忌惮的。也许他会把“背信弃义”的我抛一道弧线,摔到墙上。
丽莉正式告别公司的那天,魏老板没有来。我们个个心照不宣,他是不忍看着丽莉走出公司大门,却再也不会回来。丽莉也不忍,她眼中噙着泪,在公司磨蹭了许久。
第二天,公司里仍有丽莉,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丽莉徐。
我在网上又读到了肖言的消息,说肖言的妻子乔乔仍与英俊男友密切来往,还附上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手挽手走在路上。两人未露正脸,我分辨不出那女人是不是乔乔。我对自己咬牙切齿:何必还去关心他的消息,真真假假,到头来只是让自己兵荒马乱。
正巧,我妈打来电话:“辞职了吗?”我连连应声:“辞,辞,马上就辞。”我准备还乡了,不再过问他乡事。
魏老板接过我的辞呈,就像接过我每日的报告一样。他说:“我之前听说了。”是,那日丽莉在公司大声嚷出了口,八成的同事都听说我要辞职。一传十,十传百。魏老板垂着眼:“温妮,我器重你,觉得你是可塑之材。我不希望你为了儿女私情,或者蝇头小利,放弃我给你铺的这条路。”魏老板说得面面俱到,我听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等我缓过神来,魏老板又说:“我已经通知丽莉给你加薪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出去吧。”
就这样,我来不及说一句话说,就被撵了出来。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噩耗。黎至元的爸爸在前一夜突然与世长辞了。
我是听杰西卡说的。她给黎至元的妈妈打电话,黎妈妈不在家,佣人知道杰西卡是黎家的朋友,于是告诉她,黎爸爸夜里突发心脏病,送去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了。杰西卡手忙脚乱地告诉我:“黎至元不接电话,我很担心他。”我的头皮发麻:黎爸爸怎么会死?他不是黎老仙人吗?我拨黎至元的电话,他也不接。我变得和杰西卡一样,很担心。
黎至元一直没有消息。我向魏老板请了夜班的假,他一口应允,想必是知道缘由。我去了黎至元的家,杰西卡和我一道。路上,杰西卡抓着我的手:“我真的喜欢黎至元,也真的喜欢黎爸爸、黎妈妈。”我什么也没说,喉咙中一直像哽着什么。杰西卡又说:“温妮,你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我还是不说话,怪就怪“缘分”好了。我和肖言相爱得太早,让多少人都吃尽了苦头。
黎至元不在家,我和杰西卡站在门口等他。杰西卡说:“你没有他家的钥匙?看来你也并没有赢我太多。”她和丁澜不谋而合,觉得我和黎至元早就该亲密无间。
肖言在这时打电话给我,我麻利地拆下了手机电池。杰西卡瞪着鹿眼看我,我斥她:“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肇事逃逸啊?”我把肖言的城池搅了个岌岌可危,之后一走了之了。我垂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始终不是故意要让旁人牺牲,来成全我的幸福。杰西卡指着我的手机:“那,那要是黎至元给你打电话,怎么办?”我一听,又忙把电池装了回去。
黎至元和黎妈妈在深夜才回来,我和杰西卡疾步迎了上去。几乎是同时的,杰西卡扑进了黎妈妈的怀抱,而我被黎至元揽进了他的怀抱。多美的画面,像是一对母女与一对情侣,只不过,少了笑吟吟的黎爸爸。
进了房门,黎至元安顿黎妈妈休息了。黎妈妈一脸的平和,有种大风大浪过后的沉寂。杰西卡走了。她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还是留下了我和黎至元两个人。在我从肖言和乔乔之间退开一大步时,杰西卡像是也从黎至元和我之间,退开了一大步。有人退一步,剩下的人就会海阔天空。
我握住黎至元的手,他的手从没有如此冷冰冰过。我又加上了另一只手,去温暖他。黎至元的脊背第一次佝偻:“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心脏是最有权力耍脾气的器官了,它一有情绪,人的这一生就痛痛快快地划上了句号。我攥紧黎至元的手:“至少,叔叔他没有受太多苦。”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以安抚他的话。我的心也在绞痛,黎爸爸给我的锦囊妙计,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条。
黎至元依在我的肩上,闭着眼,却没有睡。过了一会儿,他的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