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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账的伙计?”
船主尴尬笑笑道:“我店里倒有这样的先生。今日临时麻烦你而已,再养一个人似无必要了。——不过,我身边同行朋友,若是有需要记账的,我再来找你。”英祥有些失望,但也生了一些希望,点点头应下了,说:“谢谢主家!我日常都在这一路做活儿,要是有机会,要谢谢你挑我!”
船主颇喜英祥的彬彬有礼会说话,见日头高了,自己这里要吃午饭,干脆又留了饭,临了把几样没吃掉的肉菜拿荷叶包给英祥道:“带回去吃!我们马上上路了,这些没拿重油盐收过,放不住的。”
这样一片好意,让英祥心情陡然好了起来,谢过了船主下了船。他寻思着,今日腰疼,无法做活,好在也赚了两个钱,还得了一些菜,既然难得闲暇,也就放松一下,便去了城隍庙上次喝酒的地方。
挣到一点钱,花上四枚在喝点小酒上,听听其他酒客扯闲篇,也是很快意的事。这次听到的消息竟然真的关乎阿睦尔撒纳,英祥听酒肆里几个“长衫”谈论准噶尔用兵的前后始末谈得眉飞色舞又似是而非,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惊诧:倒不是为他们前面的那些用兵之道,而是阿睦尔撒纳的消息确确实实来自朝廷的邸报,这次再无谬误了。
他与阿睦尔撒纳,关系真是一言难尽:既算是曾经的情敌,又有同席喝酒的交情;既算是敌人,却也隐隐有些惺惺相惜。若是在战场上,自然阿睦尔撒纳算是个二心的“逆贼”,可其人音容笑貌,与人交谈时的挥洒恳切,让与之有接触的人都恨不起来他。所以蒙古王公们有那许多与之相交甚欢,额琳沁为之送掉了性命,色布腾为之差点也掉了脑袋,英祥自己亦是莫名其妙败坏在他身上。英祥捧着酒碗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那寡淡的酒汁一饮而尽,匆匆回家报告消息。
冰儿正歪在竹床上休息,见他回来得早,忙问道:“今天腰可还好?”
英祥道:“还好。我有个消息,你听到了别……”
“怎么?你遇到了什么事?”
“不是我。“英祥犹豫了下道,“我在酒肆里听他们谈论新出的邸报,是关于我们都熟识的一个人。”
“谁呢?邸报上无非官员升迁黜降,如今与我们什么相干?”
“确实没有什么相干。”英祥道,“不过我想你会想知道的。说是阿睦尔撒纳这个逆贼拿到了!”
冰儿不由有些关心,翻身坐在床沿上问:“拿到了?活捉?”
“不,之前他一直央着西伯利亚的总督庇护,后来死在罗刹国的托博尔斯克,说一身褴褛,胡子拉碴,瘦得不像,发了一身痘子(天花),溃烂得只是吓人,一点都没有当年双亲王的威仪——本来也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么!罗刹国见人死了,也无利可图,就把尸首交还过来。”
冰儿心里倒有些不忿,她与阿睦尔撒纳虽没有缘分,却不厌他,犹记得他眉眼幽深,看自己时便似看到了心窝子里,让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哥哥慕容业的模样,哪怕知道他是父亲的敌人,也是国家的罪人,可除却那些过于理智的“说法”,自己心里还隐隐残存着对他的好感和说不上为什么的眷恋之意。
英祥察她颜色,虽则沉静,嘴角微微撇着,他心里飘过一丝酸意,不过也很快吹散了,微微笑着说:“我也是经了那事才晓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福分不到,刻意求的也求不着,譬如阿睦尔撒纳一心想要准噶尔,但皇上心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今天这个下场也是自找,还落了个‘准噶尔的吴三桂’的诨名。还不如像我如今这样安贫乐道,说不定也是惜福的本分!”
冰儿见他说得颇为厚道,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也别犯醋味。他不过是你我熟识的一个故人,如今倏忽听说好好一个人居然没了,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英祥揽着她说:“我何尝不是。阿睦尔撒纳其实也算得上是个英雄,只是玩弄手段太过,与皇上作对、与我大清作对,岂不是以卵击石?可惜了他新娶的哈萨克汗的公主,陪着他风尘仆仆、四处飘萍,结果还是一场空。”冰儿偎依在他怀中道:“若是当年我嫁给了他,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英祥撇过脸定睛瞧她神色,俄尔哂道:“你是怎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不过我的结果肯定是饱受相思之苦,再无琴瑟相调的指望了。”
“你就骗我罢!”冰儿在他怀里扭一扭身子。英祥越发搂紧了她:“想想阿睦尔撒纳最后的日子,只怕亦不出‘贫贱流离’四个字。西伯利亚那个地方,恶劣较宁古塔更甚,又是罗刹国奇货可居的阶下囚,我不信阿睦尔撒纳全不后悔当年——也只怪他不知收敛,不懂得盈极则亏的道理。‘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其实我和古人比起来,今日还算是足意的。我们虽然做了贫贱夫妻,但是还不到牛衣对泣的程度,我坚信,咱们的日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我这双手,不能让你锦衣玉食,也当让你呷饱粗茶淡饭,决不让你和孩子挨饿!”
冰儿心里一阵感动,乖乖在他怀里点点头,心里也忽而生出无数期许来。
第二日早上她醒来,英祥又去做工了,锅里是余温尚在的热粥,桌上面盆里是放得微凉的洗脸水。冰儿心头一暖,又看到洗脸盆下面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片,大约是他为别人写信、写账多下来的,上面用淡黑色的墨汁,用他素来工整雅致的字迹录着两首诗:
“风萍飘尽更漏长,跬步一行一踉跄。去岁仍谓谢家树,今朝忽做负荷郎。无歌把酒和汗饮,是处销形与诗亡。竞过千帆沉谁料,一番风雨黜轩昂。”
“曾执素手如玉藕,肮脏消磨如此瘦。为教青山共埋骨,肯将苦海同渡舟。锦瑟弦音空寂寞,泥途烈焰铸春秋。洗罢尘埃思往事,秣陵春后无人游。”(1)
冰儿虽然读着还有些半懂不懂,但并不妨碍她心酸而欣慰的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两首诗俺编的,平仄问题严重,大家假装没看见吧。
☆、结邻妇惹是生非
吃罢早饭,见太阳晴好,冰儿把被褥捧到外头晾晒,她行走已经有些艰难,也担心肚子里胎儿的安全,动作总是尽量放轻放慢,显得很是笨拙。邻家妇人见她不便,二话没说上前来帮忙,冰儿诚心谢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那妇人一副伉爽的神色,笑道:“小事一桩!你我邻里,生来是该互相帮忙才是的。”仔细打量了两眼冰儿,笑得更欢脱:“大家都说我们院子里来了个极俊俏的堂客,我一直没有好好瞧瞧你,今日瞧了,果然是的!”拉起冰儿洁白修长的手,“啧啧”赞叹道:“真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娇嫩的手呢!”
冰儿颇有警惕心,不动声色抽出手,也端详了一下眼前人:大圆脸,丰满得显得有些发胖,鼻子嘴都长得粗糙,唯有一双眼睛,双眼箍下含着一汪水似的,瞟过来时带着含嗔的笑意,让人心不由一跳。冰儿带着仪节性的笑容问道:“姐姐住在哪一间?”
那妇人指了指,冰儿一瞧,不正是自己隔壁那家?日日都有意无意能听到壁角的!她暗道惭愧,来了这许久,自己还习惯性地不大爱出门,果然是富贵威严的生活过惯了!不过想到晚来这邻家的夫妇俩或是欢爱、或是打架的种种情形,觉得有些忍俊不禁,硬是忍着笑意肃容道:“原来是隔壁隔的邻居!”那妇人说:“可不是!你婆家姓博,娘家姓什么?”
冰儿忖忖说:“姓金。”
“外地来的?”
“嗯。直隶来的。”冰儿把和英祥早套好的话说了一遍,“家里灾荒,不得已逃难到这里。”
“我瞧你倒像大户人家的奶奶!”那妇人爽朗笑道,又瞧她一双天足,才困惑地摇摇头说,“不过大户人家的奶奶,倒没有不缠脚的。”
两人既聊开了,不妨一边做事一边随便说说话,那妇人夫家姓陈,随常在县城里一些中户、大户里走动,有时帮帮佣,有时也拉拉纤,还会收小抱腰(1)。冰儿一听,这不是“三姑六婆”的行当?她与之接触极少,只知道以前在王府,福晋是不大肯让这类人进门的,都道是名声不好,不许家中妇女沾惹。不过再想想自己现在,也不过一个贫妇,没有瞧不起人家的资格,然而自然存着些警惕,话里也颇为收敛。
这陈氏毕竟是常年在外头混的女人,说起闲话来半日都不带停的,那双眼睛眨啊眨的,妩媚得紧。站得久了,她忍不住要坐坐,随意坐在青石凳子上,突然脸色一变,直跳了起来。冰儿想起晚来他们隔壁的异动,联想起来不由又想笑。陈氏倒不怎么怕羞,嘴里“杀千刀!笃棺材!”地骂了几句,揉揉臀部不敢再坐,极为自然地说:“昨日他又发疯,打得老娘半死!”
冰儿道:“若是伤得厉害,还得用些药才好!”
陈氏道:“说是鸡蛋清去青紫,不过有那个闲钱糟蹋鸡蛋,还不如熬两天就罢了。”
冰儿笑道:“韭菜捣烂敷,或是葱白捣烂敷,都很快消退肿痛的,也不费钱。再不然绿豆磨了细粉,拿水调了也有用。”
陈氏那双既亮且活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笑道:“如此,我回去倒要试试!”又凑过来问:“你会医啊?”
冰儿矜持道:“略通一点。”
陈氏若有所思点点头说:“这倒好得很!我走过几户人家,太太奶奶们有些不好启齿的病,羞于叫郎中看,都问我哪里有好药婆,你若真有些验方,或是会诊脉,倒能赚他个几文零花。啥时候我带你走。”
那自己岂不也加入了“三姑六婆”的行当,冰儿张着嘴不知是不是该答应,陈氏已然笑道:“傻妹子!里头门道多呢!挣钱的法子有的是!你只管跟我走,我包教得你会会的!”
果然,不过两天,陈氏就神秘兮兮地来敲门了:“县里王财主家的少奶奶,前次小产后调养不佳,有些下漏的毛病,你会不会看?人家请了几个郎中都不顶用,病急乱投医,只要会治,答应给两百个钱的诊费呢!你要是有熟识的药铺,连档起来可以好好赚他一笔!”
冰儿见家里简陋的样子,又想起自己马上要生,英祥虽说现在天天能带钱回来,但万一遇到个三灾六病的,岂不是吃了今天没有明天?自己现在大肚子,若有人想劫色,也会忌讳,倒不妨出去跑跑,也是多一条挣钱的路子。她素来大胆,又不怯场,当下换了衣裳就跟着陈氏走了。
到了王财主家,给少奶奶诊了脉,也没啥大妨碍,不过没有连档的药铺,开了方子出来,人家还有些将信将疑,只肯给了五十个钱就打发走了。冰儿心道虽然钱少,但自己也未曾怎么费事,也还挺欢喜的。过了几日,王家少奶奶又唤她去复诊,说用了方子才不过五七天,下漏的毛病明显好了,此外还有些妇科的毛病,请一总再瞧瞧。这次的诊金一下给到了一百文,不仅如此,恢复了健康的少奶奶心情愉悦,把自己不怎么穿的衣裳,并一些小孩的衣服一并打包送给了冰儿,又留了饭。席间,王少奶奶感叹道:“我这个毛病,郎中、药婆,也不知道请了多少!不管用不说,净坑我的钱!今儿叫用人参,明儿又是当归,吃下去都有好几斤!可如同泼在石头上一样,糟蹋死了!还是你实在,药到病除!”
冰儿笑道:“我原先读过一些医书,不过还从未做过药婆。其实医理贵在对症,少奶奶现在是个阴虚的症状,一味地加补药,哪里受得住!”
少奶奶心悦诚服地点头说:“可不是么!以后我这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请你来好不好?我看你人也端庄大方,也瞧着正气,不像他们似的一脸鬼鬼祟祟的死相!”
冰儿的名声渐渐传开,一些县里大户人家的妇女们要瞧病,都晓得有这么个新来的大肚子药婆,争着请过去。冰儿虽则有些辛苦,心里倒很欢喜,一日和英祥笑道:“你看看,你每日家那么辛苦,挣的也不过和我差不多。还不如我养你好了。”
英祥笑着拧了她脸颊一把:“我如今是‘英俊沉下僚’,不过还轮得着你来揶揄我了?”他见冰儿“咯咯”笑着,把头藏到自己怀里,搂着她正色道,“不过,陈氏等这些三姑六婆心思太过活络,光挑你挣钱,我总觉得她好心得过了头。人家说‘丑妻是宝’,你这么漂亮,我心里其实真有些担心呢!”
“放心!”冰儿笑道,“我闯荡江湖也好些年头,什么人没有见过!”
英祥说:“这话虽然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以前在御前,人家虽不敢作弄我,但我瞧见那些富贵人家间的倾轧也真是不少呢!小心为上吧!”
两个人正在吃饭时,门扉被轻轻敲了几下,英祥起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