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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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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道:“我倒还好,后面那几个只怕是有点计较的。”皇后笑笑不说话,乾隆道:“这点皇后倒还有谱,她们纵有点计较,明面上也不敢做出来。”太后说:“后宫里头几个份位高的还大度些。像娴妃其他都好,就是老怀不上,看贵妃和她一起进的潜邸,如今份位却高过她去,难得她还没一丝计较。”
  皇后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乾隆知道她的心思,只对太后笑道:“朕多翻她牌子就是。”太后嗔道:“我才不管这些事呢!”乾隆赔笑道:“宫里也要多些小孩子才好玩。几个大点的阿哥已经在读书了,朕瞧着也欢喜。”他特别瞧了瞧皇后,道:“昨儿张泰来还说,永琮的书背得不错。”皇后微微一笑,眼波在乾隆脸上一绕,乾隆知道她心里高兴,自己也喜悦起来。
  太后转了笑颜:“这倒是。现下宫里女孩子少些,自皇帝说要把色布腾指婚给三格儿,这丫头就害羞不大肯见人了。四格儿又是不太爱说话的性子。自从冰儿回来,我倒觉得开心了好些。那年为了避痘,把这些小的送回来,偏生冰儿运气不好,驿馆里遭了那档子事,要不是奶妈子奋力把她丢到外面,只怕今天也再不能见着她了。”说着又要拭泪。
  乾隆忙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天天念经祈福,不是把个孙女儿失而复得了么。”
  太后用帕子印了印眼角,道:“听说皇上这批勾决的人里头,有那个救冰儿的慕容……”她忘了名字,回头看看皇后,皇后略一犹豫,低头轻声道:“慕容敬之。”“对,慕容敬之。”
  乾隆赔笑道:“他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三法司又定了谳的……”
  太后道:“我又不是让你赦他!再说,我也管不到政事上头。”乾隆知道失言,忙赔笑称是。太后道:“好歹是一命之恩,你让冰儿尽点心意,有个知恩图报的意思吧。”乾隆沉吟了一会儿,应了下来。
  又闲聊些家常,一会儿,李嬷嬷带着冰儿玩耍回来了,乾隆特意叫冰儿进来。
  回宫时日不少,也常见乾隆,但多只是请安而已,宫里等级森严,冰儿于父亲特感生疏。此时进来,连李嬷嬷也觉得紧张,唯恐什么地方还没有调教好公主,遭皇帝谴责。好在冰儿聪慧,请安的流程做得极好,冰儿低着头,也不敢直视乾隆,倒是太后“心肝乖乖肉”地叫,把冰儿搂在怀里。乾隆平日倒也不特别注意这个女儿,此时看她,养得胖了好些,粉团似的,只一双眼睛灵动得似乎水波流转,长长的睫毛忽而盖着眼中的光华,忽而又打开,眼睛像星星一般闪着的光就蹦出来,一时看得有些忘神。突然,那眼睛像小鹿一样,带着些胆怯与好奇直视着自己,乾隆才突然醒过来般,见冰儿睫毛一扇,又遮住了眼睛,倒觉得自己好笑,问冰儿道:“有没有常来给太后请安?”
  冰儿点点头,身边李嬷嬷大急,做着口型让冰儿“回话”,冰儿只是看看她,没啥反应,乾隆又问:“园子里还住得惯吧?”冰儿又是点头。乾隆也觉得好笑,当着太后不好责怪,又问:“还记得你养父慕容敬之么?”
  冰儿的眼睛突地睁得好圆,顾不得礼仪,从太后怀里挣出来,直视着乾隆问道:“他在哪儿?”
  乾隆道:“总算会说话了。”见冰儿的脸上颇有惊惶神色,也有些不忍,道:“他还在牢里。”冰儿失神了一会儿,又想出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回家?”
  乾隆一愣,收了笑容道:“他不回家。”
  “就在一直在牢里么?我姆妈、哥哥姐姐回不回家?”
  “不回家。”
  “为什么?”
  一来一串问题,乾隆倒有点难应对,见冰儿急切要知道、都快要哭了的神情,又想到刚才太后的话,乾隆倒有点心酸,上前摸了摸冰儿的头发:“别问了。等他受刑那天,让你先行去送他。”
  冰儿几乎是本能地躲开乾隆的手,低着头要哭不敢的样子,乾隆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地放下来。
  ****
  斩立决一般定谳之后,很快便会行刑。慕容敬之大早起来,牢子便送来一碗水酒,几味小菜,大碗米饭,头一次对他露出点笑:“吃饱了好上路。”
  慕容敬之随便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拖着已经残了一条腿,挣挫着坐到酒饭前。饭难得的没有馊味,但酒太薄了,稀得没有什么酒味,慕容敬之喝了两口,很久没有整理的大胡子上挂着晶莹的酒滴,酒香倒似乎比碗里更浓郁些。正吃着几块薄薄的肉片,听见牢房里有似乎捏着鼻子、尖细却不像女声的说话声:“放屁!这里的关防要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我看你们都是活腻歪了!……”声音低了下去,一会儿又高了起来,却和气了好些:“……你们难做,我有什么不知道。但上面吩咐的事体,谁敢怠慢一点点?都不想要脑袋了不成?……”声音又低了下去,终不可闻。
  慕容敬之吃了两口酒,却见谁在他牢前闪身而过,后面跟着的人倒看清了,正是这里的牢头,点头哈腰地跟在谁的屁股后头。
  等饭食将尽,牢里动静突然大了起来,牢头打开他的牢门:“慕容敬之出来。”
  慕容敬之疑惑地看看外面,问:“这就到时辰了?”
  牢头笑道:“你倒是想早死早投胎呢!……有人来见你。”见慕容敬之皱着眉一脸茫然的样子,冷笑道:“说是上头来的,尊贵着呢!大早上折腾得我们人仰马翻的。来吧!”
  慕容敬之颇觉茫然,不过此时也没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只是腿行走不便,不得不扶着墙一跛一跛地挪着,牢头前所未有的上来扶掖,慕容敬之身体一僵,牢头道:“还不是为你快点,耽误了时辰算你的算我的?上面说了,还要叫你换身干净的,别腌臜了来人。”
  慕容敬之不过是俎上鱼肉,亦没有什么计较,随着牢头到一间清爽亮堂的空屋,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洗了脸洗了手梳了头,依旧用镣铐锁上,坐在小杌子上等待。只一顿饭工夫,便进来几个人,先是太监打扮的几个,进来站在墙边,接着几个嬷嬷进来,吸了吸鼻子,一脸厌恶的神色。慕容敬之看看并没有自己认识的,心里越发奇怪。又过来两个太监,一个捧着金兽香炉,燃着百合香,一个捧着垫着锦垫的小座椅,端正地放在面南的位置。然后朝外轻轻拍两下手心。
  牢头便退了出去,最后进来的是李嬷嬷、王嬷嬷等精奇嬷嬷,护着冰儿走了进来。冰儿却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一进牢房,一眼就看见端坐下首的正是自己的义父慕容敬之,形容憔悴,镣铐缠身,哭着扑了过去:“阿爷!”
  慕容敬之猛地还没有认出是谁来,便有一个穿着粉色丝绸小袍子,套着青色坎肩的小丫头扑在自己怀里,小丫头抬起头来,粉嘟嘟一张小脸上纵横尽是泪痕。冰儿握着慕容敬之手上的木铐和锁链,一叠连声地大嚷道:“把这些劳什子打开!”牢头在门外赔笑道:“这贼子是重犯,又是有功夫在身的,镣铐可不能打开。”
  冰儿对李嬷嬷道:“什么贼子,外面那人才是贼子呢!我不管!打开!”
  李嬷嬷哄她道:“你们说几句话就是皇上的恩典了,若是做了出格的事,皇上恼了,没准不让你再见你养父了呢!”
  冰儿到底还小,咬咬嘴唇,没有再坚持,只是拉着锁链一个劲地掉眼泪。慕容敬之见这个小女儿,心里一酸,柔声道:“没关系的,阿爷已经习惯了。冰儿你怎么会到这里?”
  冰儿只是腻在慕容敬之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嬷嬷帮着答道:“是你积了德,你六年前在密云驿馆救下的,原是我们小公主。机缘巧合,又回到皇上身边。今日是你受刑的日子,皇上发慈悲,让公主来为你送行,也算报你当年养育之恩。”
  慕容敬之胳膊一抖,脸色也变了,李嬷嬷有些担心,便想把冰儿拉出来。可冰儿却牢牢地伏在慕容敬之身上:“不许碰我阿爷!谁要碰他我不依!”转脸又向慕容敬之道:“阿爷!我去和皇阿玛说,叫他放你回家,放姆妈、姐姐、业哥哥一起回家。阿爷,我以后去苏州,还要去找你!”慕容敬之本来已起了杀念,腕上镣铐便可致人死命,可冰儿口口声声“阿爷阿爷”的叫,让他心中不由气馁: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何苦伤这不相干的女孩?何况养育六年,承欢膝下,就是动物也有感情。慕容敬之少有地温存哄道:“好好好,阿爷还在苏州等你。”转脸对门外喊道:“我到京时,原有一个贵重物品的小包裹,如今我就要去了,东西也可以给我女儿做个遗念。”
  牢头一呆,东西原已寻着值钱的打算好了,只等行刑毕,大家就可以分了,此时突然出了这个花样,心有不甘,不过里面人大有来头,也不敢多言,暗道“晦气”,丧气地去取包裹了。李嬷嬷心里也很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虽说以前赖你抚养,到底我们公主金枝玉叶,你一口一个女儿的,怕也有些不合适吧?”
  慕容敬之横目看了看李嬷嬷,倒看得李嬷嬷心里一瑟缩,张了张口没有说得出话来。只一会儿牢头到了门口,小太监把一个绵绸的旧包袱递了进来。慕容敬之道:“冰儿你打开。”冰儿依言解开一看,里面两件夹衣,一把短剑,一杆玉箫,几本书,除却玉箫似是碧玉的,略贵重些,其余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慕容敬之看着冰儿铺陈开这些东西,眼中似要坠泪,好半晌道:“衣服我要穿着上路的,其余的都留给你。若此生你还能见到你哥哥姐姐们,随便留件什么给他们做个念想儿,若是遇不到……也是天意。”顿了顿又道:“玉箫颇有奇处,你日后慢慢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玉箫遗念别红泪

  冰儿拿起玉箫,通体碧绿,光滑柔润似上了浆一般,尾部系的绛红丝穗已经有点褪色,丝穗上装饰的珍珠也不见了。这是慕容敬之日日不离身的珍物,冰儿小时候常听义父吹箫,玉箫音色尤为空灵旷远,姆妈便会在一边停了手上针黹,凝神细听,有时脸带笑意,有时含愁凝睇,有时潸然泪下。而自己,常在义父的箫声中安然入睡,仿佛枕着千叶竹、万壑松,静谧安详。此时,冰儿突觉碧绿的玉箫身上隐约有几点朱红斑痕,怕自己看不真切,揉揉眼睛再看,朱红色愈发明显起来,正想问什么,门口牢头突然又发话了:“时辰不早了,再不上路,怕要耽误事了。”
  李嬷嬷忙上前拉扯冰儿:“小主子,这时再不走,你可是难为老奴了。误了你义父的时辰也不好不是?何况宫里皇后主子也要生气,到时候若是罚你跪了,老奴岂不是害了公主!快走吧!”
  冰儿哪里肯走,攥着慕容敬之的衣襟和李嬷嬷对抗,挣得小手关节都发白,“刺溜”一声竟生生把慕容敬之新换的葛布褂子都撕裂了。慕容敬之亦是心酸,摆摆手道:“好了,你走吧。别耽误了时辰挨骂。”
  冰儿哭着说:“那我下次再来看阿爷好不好?”
  慕容敬之几欲坠泪,强笑着道:“好……”李嬷嬷却恼怒不已,不客气打断道:“哪里还有下次,今儿个就是你养父弃市的日子。”
  “什么叫‘弃市’?”冰儿已经知道不是好事,瞪圆了眼睛问李嬷嬷。李嬷嬷想着区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没啥顾忌,便道:“就是死刑。”冰儿遭逢大故,早已经明白了生死,瞪圆眼睛看着慕容敬之,慕容敬之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从来没有难受过,这会儿心头却像被蜜蜂刺了一般,不光是痛,而且是说不上的电一般酸麻入骨的滋味。冰儿一把抱住慕容敬之的胳膊,李嬷嬷又是拽又是吓,就是不能挪动冰儿分毫。慕容敬之看着李嬷嬷用力扳着冰儿的小手,心疼地说:“她既然是你们的小主子,你们也不略爱惜敬重她些么?”
  李嬷嬷毫不客气道:“哼,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你想多活一会儿,却不想若是耽误了时辰,罪责岂不在公主身上?你倒是疼她的,你别让她回去后挨骂受罚呀!”
  慕容敬之气得发颤,却无法与李嬷嬷争辩,低头对冰儿道:“阿爷得走了。”
  冰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阿爷……你不……不能走的!他们……他们要害你的……不能走的……”
  慕容敬之道:“冰儿乖,听阿爷的话……”音未落,门外是牢头不耐烦的声音:“时辰真等不得了!这要是误了,可是大过!”慕容敬之狠狠心,抽开自己的胳膊,见冰儿舞着双手又要来抱自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却不忍心用力,只把这双小手轻轻盖在自己的络腮大胡子上磨蹭了几下,转过去交到李嬷嬷手上,自己拖着残疾的腿抽身离开。
  冰儿被李嬷嬷牢牢地捏着手腕,拼命挣扎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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