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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不得那么多了,石猴狼吞虎咽了起来。
女童坐到石猴身旁,看着石猴手脚并用的样子无奈地笑,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石猴不吭声,只是继续将食物往嘴里塞。
“吃完了,便回去?”
闻声,石猴当即停下,将没吃完的东西收拢,放回托盘上。
“得得得,我不赶你了!”女童连忙摇头摆手。
石猴这才又是狼吞虎咽了起来。
“哎……上次的伤还痛吗?”女童瞄着石猴已经结疤的手问。
石猴摇摇头。
“不痛了就好……其实我是第一次赶人,下手不好把控。不过,你也真倔得可以了。”
石猴将最后一颗苹果连带苹果訫一起塞进了嘴里,随便咀嚼两口,咽了下去。
“啊……”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抹了把嘴,他望向女童:“贵姓?”
那女童有着一双奇异的天蓝色瞳孔,好像湖水一般清澈见底,令人惊叹。
“叫我风铃吧。你叫什么?”
“石猴。”
“石猴?为什么叫石猴?”
“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石头里蹦出来的?哇!”风铃张大了嘴巴:“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嗯。花果山的石猴。书里面说是吸收天地灵气孕育的我。”
“书里面说?莫不是书里面还记载了你是怎么来的?哪本书?”风铃笑了出来。
“西游记。”石猴说。
“西游记?好奇怪的名字。”
“其实不奇怪。讲的是大概一千年之后,一个和尚带着一只猴子和一头猪、一只河妖、一条龙去西天找如来佛祖拿经书,一路打怪升级的故事。我就是里面那只猴子。”
“一千年以后的事情?这不只书名奇怪了,连故事也奇怪……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现在没有,如果里面那老头肯开门了,就有了。他会给我取个新名字,叫孙悟空。他会说:‘你像个猢狲,便姓孙,有道是打破冥顽需悟空,便叫孙悟空吧。’”
道观深处,正盘腿打坐的须菩提祖师耳朵动了动,刚入口的茶喷得满地。
“呃?这倒很像师尊的口吻,也是书里说的?”风铃感叹道。
“当然。”石猴重重地点了点头:“本来就是那死老头说的嘛。”
“你这猴子说话真有意思。”风铃捂着嘴笑了起来。
望着一地的茶迹,须菩提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叹道:“这猴子倒是心胸宽敞,可惜啊……”
日复一日,转眼已是一个春秋。
须菩提只字不提收石猴为徒的事,只是每日打坐,讲经,修行。
风铃每日给石猴送去清水食物,一日不断,对此,须菩提也是半句不问。
而石猴,也是依旧跪在门口,无论风吹雨打,大雪滂沱,一步也不曾挪过。好在那身子骨无比健朗,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也没几个撑得住。
一日,须菩提于阁楼打坐,风铃来到座前,叩首道:“师尊,弟子有话。”
“有话便讲。”
“师尊常教导我们:修道之人,受益于天地,则当反哺于天地。若见了虚心求道之人,既当倾囊相授。如今那猴头已经山门外跪了整整一个春秋,诚心可见,为何师尊不收?”
须菩提沉默了许久,轻捋长须,惋惜道:“石猴本为天地孕化,超脱六道五常天地十类之外,非天数可尽算。加之十年磨练,如今已是性情坚韧,要么不修,修,则必大成。”
风铃听得云里雾里,又道:“徒儿不解。师尊既知其修,必大成,又为何不收?”
须菩提无奈苦笑,仰天长叹:“此猴心高,若有了神通,只怕这天地间便再不得安宁。”
风铃深深叩拜,不再多话。
又是日复一日。
进出道观的弟子川流不息,有新上山拜师的,有学成离去的,更多的是庸庸碌碌数十年无所成,最终只得悻悻而归的。
石猴依旧好似一尊雕塑一样跪着。
“这猴子倔得像块石头,师尊说了不收,他还死赖着不走。”
“听说他就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哈哈哈哈。”
“天地孕育又如何?师尊不收,肯定是因为没有仙骨!”
“一只野猴子,也想成仙,真是异想天开!”
“师尊也真是的,收下来任个劈材的差事也好,厨房正缺人呢。”
闻言,众弟子纷纷大笑,看石猴的目光中渐渐多了一份嘲讽的味道。
他们窃窃私语,石猴却不为所动,只将自己封闭起来,时时刻刻望着红门。
风铃每日送了食物之后,又免不了和石猴叨上几句。
“为什么你那么决意修仙呢?”风铃托着腮帮子问。
“你不想修仙?”
“想,可是师父说,修仙的真谛,是明大道。人的快乐取决于心的宽度,就是当了天上的神仙,也不会多出一分……有时候我想,既然修仙不能更快乐,那为什么还要修仙呢?”风铃凝视地上的小草,有些迷茫,许久,才转过脸来问道:“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想修仙呢?”
石猴放下手中的水果,沉默了半晌,问:“你被老虎追过吗?”
风铃摇头。
“我的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我知道它真的想吃了我,就像吃掉一只野鸡或者一只兔子,我在他眼中,只是一团肉,一顿午餐,或者晚餐。”
风铃沉默了。
“后来,我杀了它。今生今世,我都不要再做别人的盘中餐。如果有人敢觊觎我,不管他是神,是人,还是佛,我都会杀了他!只要我有这个能力!”
石猴攥紧了拳头,抬头注视天边的流云,缓缓道:“后来我出海了,很累,很苦。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路上,人类要吃我,妖怪要赶我,仙人不收我……就因为我只是一只猴子。”
“我咬着牙一路过来,没路,我便劈开一条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一定不要再做别人的盘中餐。不要当一只普通的猴子。”
“不要当,一只猴子!我要……”石猴的声音愕然而止,凝视着水果,入了神。
沉默,许久的沉默。
这种感觉让风铃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还太小,不懂得“杀”的概念,不懂得执着的挣扎,更不懂石猴这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
明媚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石猴的身上。
神色中洋溢的执着,有种不堪重负的艰辛。
石猴低头啃起了水果,嘴里嘟囔着:“我要活下去,活得更好。所以我要多吃点,这样才能坚持得更久……坚持到,那个门打开。只要那门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了不起。”风铃忽然有种心酸的感觉。
门外的这个石猴,他的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强大。
十年的苦难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反而让他更加坚强。
执着地活着,活得更好!
第十三章
“哈哈哈哈,猴子说,不要当猴子?”一个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金蝉子师叔。”女童当即起身行礼。
“金蝉子?玄奘?”石猴身形一僵,手中的水果滑落。
远远的,一个人影腾云而来。
近了身,石猴才看清了来人。
是一个和尚,英俊,消瘦,一袭灰色袈裟随意地披着,手持一串一百零八子佛珠,看起来放荡不羁。
“师叔这是……”看清了来者的模样,风铃明显有些哑然,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而震惊。
“你是说我的佛光吧?”
风铃重重地点了点头。
金蝉子长叹了口气:“昨日灵山辩法,佛光已失。”
“已失?!”风铃张大了小嘴。
这佛光一失,便意味着不再是佛!
金蝉子好像不以为意般笑了笑,看了看石猴,问道:“你真想修仙?”
石猴咬紧了牙,不吭声。
金蝉子,后来的玄奘,这个日后自己的师傅,竟然以这种方式和自己见面。
这个世界似乎在用特殊的方式在向自己隐约透露着另一段的命运,那段不堪的命运。
不过,无论如何,石猴都不会让自己拜到他门下,是的,无论如何!
见石猴咬牙怒视自己的模样,金蝉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我认识?”
石猴依旧不说话。
“贫僧有一种预感,你我有缘。”
“最好是没有!”石猴冷冷道。
金蝉子噗次一下笑了出来:“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如何是最好没有呢?”
石猴撇过头去,不看他。
“也罢,你想求仙,贫僧便遂了你的这个愿。”金蝉子抬起头望着道观问道:“你师尊可在?”
风铃恭敬地鞠躬行礼:“回金蝉子师叔的话,师尊在潜心殿修行。”
“行,我去去就来。”
说罢,金蝉子拂袖,道道云雾在脚下凝成,转眼便已经飞越了围墙。
金蝉子走后,风铃卷起拂尘轻轻敲了敲石猴的脑袋:“你这石猴好不知趣!你可知金蝉子师叔是何人?”
“知道,他就是西游记里那个不开化的和尚!”
要是落到他手上,无论能不能取到真经,结果如何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本身就是个悲剧。
风铃将石猴九不搭八的回答直接忽略掉,叱道:“金蝉子乃是西天如来佛祖坐下二弟子,你怎可如此与他说话!”
“切!”石猴扭过头去看看,半晌,又猛地转过头来满脸惊讶:“你说金蝉子是西天如来佛祖坐下二弟子,你叫他师叔,那……那须菩提祖师不就是……”
“你执意拜入师尊门下,却连师尊的身份都不知?”风铃鄙夷地瞪了石猴一眼。
“如来佛祖是须菩提祖师同门师兄弟?!”石猴惊呼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整个西游,不就是被这帮人设计的咯?
风铃扬起拂尘,又是敲了石猴的脑袋:“胡说八道!如来佛祖如何是师尊同门师兄弟?”
“那你为何又叫金蝉子师叔?”
“师尊与那如来佛祖法出同系,论辈分,我等称呼金蝉子为师叔!”
“哦?”石猴松了口气,又问道:“这法出同系从何说起?这里是道观,如来佛祖修的却是佛法。”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风铃清了清嗓子,娓娓道:“师尊先修的道法,道法有成,尔后随太上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又修了佛法。可惜佛法未有大成,故而此地只授道法。”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此事休要多提,免得师尊不开心。”
“哦。”石猴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目光在天空中飘忽。
“先修了道法,道法有成?这,既然道法有成了,为何还要修佛法呢?按照这老头的品级,如何都不比西方一个佛陀差吧,没理由啊。”想着,石猴瞥了风铃两眼,却没开口问。
潜心殿中,须菩提与金蝉子四目交对。
金蝉子轻轻地粘起黑棋,往棋盘上一放。
“啪嗒。”
“请。”说罢,金蝉子的手缓缓移开,掠过棋盘上密布的白子。
“金蝉子,你这……又是何意呢?”注视着棋盘上,空白处孤零零的黑子,须菩提捋了捋长须,一脸的惊异。
“本是一局死棋,自当置诸死地而后生。”金蝉子直视须菩提双眼缓缓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须菩提不禁啧啧苦笑:“数年前,我与你一盘残局。实不想你会有此一着。只是……”
“只是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着,却是贫僧。是么?”金蝉子的笑容缓缓淡去。
“这一着,极险。”须菩提指着黑子道。
“贫僧心中有数。”
“你可想好了,若不成……”须菩提微微一顿,殿内一下子安静了几分。
许久,须菩提才说出了那最后的几个字:“万劫不复!”
那一刹那,晴天惊雷,闪光透过窗檐照在金蝉子的脸上,俊秀,不起涟漪。
他面色淡然,双手合十道:“为普渡,贫僧愿化作这一棋子,解开佛法百世之惑。”
望着目光坚定的金蝉子,须菩提骇然,许久,问:“心意已决?”
“贫僧已请正法明看顾那最后一世,若苍天存德,便让我行普渡之法。若不成……”金蝉子起身叩拜:“此行便是道别,再见无期。还请道兄保重!”
惊雷已过,天空一如往昔。
柔和的光线丝丝,透过窗上的白纱落到金蝉子的身上,在古朴的地板上刻下深深的影子。
须菩提缓缓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
……
许久,朱红色的大门轰然打开,金蝉子抬脚,拖着裙摆迈出高高的门槛。
在石猴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阶梯,与他擦肩而过,道:“那求道的门,贫僧已帮你打开。剩下的,便要靠你自己了。”
微风拂过他的衣袖,飞扬的身姿,一步步迈向远方。
那背影融入了天边的流云,融入了林间的绿叶,与天地浑然一体。
莫回头。
观内观外,一众师兄弟静静地注视着。
门后,长长的石阶上,须菩提迎风而立,久久叹息:“后生可畏啊……”
石猴挣扎着站了起来,驱使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脚,一瘸一拐地迈向大门。
须菩提缓缓闭上眼睛,直到金蝉子消失在远方,才睁开眼睛,注视着攀爬阶梯的石猴。
这是他与石猴第一次的对视。
一个春秋的坚守,一墙之隔,也终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