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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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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迟衡从没有想过!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青竹寺、青竹山而已;修路时也听那些工匠们聊起过世事;但迟衡每次都有意地逃避了。

    要离开青竹寺吗?

    迟衡没想过会来到青竹寺;正如他也没想过会离开,他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不;他还有一把刀。

    想起重刀,迟衡的心莫名地腾起一团火。

    驱散冷静的火。

    迟衡来到上次小栗子领他去的地方;拨开柴火;果然熟悉的刀静静地躺在了那里,刀没有锋刃;其貌不扬;用手一摸,还是很钝很钝的笨拙。迟衡长叹一声,这把刀紧紧缠绕着他始终都甩不脱,心中那团烦乱的火,在触摸到重刀时骤然停歇。

    有人听到木鱼声就安静,有人到了水边就平和,难道自己要拿着刀才踏实?

    迟衡犹豫着,终于将刀放归原处。

    次日,迟衡本要去凿剩下的石路,不想一大清早就遇到一个不利落的事。

    这事说来也平常。

    林府的三公子上山来,方丈将他迎进偏堂,让他兀自泡着松子茶。来青竹寺的人多了,就杂了,却说有一泼皮也上山来,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偏堂,遇上了林三公子。

    见林三公子喝茶,泼皮也倒了一杯茶。

    二人不知怎的就一个看一个不顺眼,林三公子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泼皮则骂骂咧咧一副无赖样,三言两语不和,泼皮忽然耍起性子,拍案而起,抓起茶杯泼了林三公子一脸。

    林三公子也怒了,也不管是什么抓起就扔过去。两人均年轻气盛,一个不让一个。

    眼看桌子翻,椅子裂。

    正巧迟衡要出门去,见此情形,大步过去大喝一声:“都干什么!”

    林三公子和泼皮瞅了他一眼,又打开了。

    尤其是林三公子,力气不大所以捡的尽是法器往泼皮身上砸,那法器不比木头,僧衣、木鱼、蜡烛、香等被砸得一地就是。迟衡大手劈过去,随手一掌将林三公子推倒在角落,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下来。

    林三公子撞在角落惊了。

    泼皮也没长眼,搬起凳子还往林三公子身上砸,迟衡只手一拦,拽住凳子腿回身往泼皮身上一推。

    那泼皮应声跌倒在地,噗通一声凳子砸了自己的大腿。

    一时都静了。

    那泼皮回过神来起身还骂骂咧咧,嘴里的脏话一句比一句臭。迟衡二话没说,上前狠狠拽过去,一脚将他踏翻在地,提起拳头就往泼皮身上砸过去,拳头如暴雷一样砰砰作响,几拳下去那泼皮没声了。

    迟衡一愣。

    收住了拳头,只见那泼皮已经快翻白眼了,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抱住了迟衡的腰部,迟衡后肘正要撞开,听见恒素熟悉而焦急的声音:“迟衡施主,快快住手!”

    而后唰的一声,长剑指喉。

    迟衡慢慢将泼皮松开,只见恒戒赶紧过去端一盆子水照泼皮的头上泼下,被冷水一激,泼皮醒了,手指着迟衡只发抖,逞强还想骂。见迟衡冷冷看他,终于灰溜溜地跑了。

    林三公子也吓得够呛。

    双腿抖得跟抽筋。

    还是方丈出来说了几句圆场的话,那些好奇的香客们才散去了,渐渐恢复了宁静。因了这一出,燕行的剑始终距迟衡三寸,没有收回来。恒戒离开时,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这出手太狠了,不是出家人的手。”

    迟衡看了看双手。

    粗粝,遒劲。

    他从没有想过会那么轻易就将人踹翻在地、那么轻易就差点置人于死地,还有打泼皮时的那股狠劲,当时全然听不见别人的劝阻声,只是见到那两人糟蹋寺院里的东西,还有那副嘴脸,心中一股火上涌,真是不可思议。

    迟衡默默地坐在石佛前。

    难受也是,忏悔也是,仰望石佛唇边淡淡的笑,迟衡迷惘而困惑。燕行就坐在他旁边,脸色深沉:“我守在你身边近两个月,你都在修路,像一个苦行僧!我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差点把人揍死,像一个阎罗!我一直不相信你是那个迟衡,直到刚才,才信!”

    “……”

    “他就是一个无赖,没杀过人,没放过火,你怎么能下手那么狠!你那个拳头实在是……是压抑太久了吗?还是人命在你眼里就不值钱?”

    “我也不信。”

    迟衡也想问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到底怎么回事,根本就是入魔一般。

    眼看天色转黑,迟衡忽然起身。

    燕行长剑拦住了他:“你想干什么?方丈已经将残局收拾好了,他让你闭门思过一个月。”

    “我把剩下的路凿完。”

    燕行当然可以挡住迟衡,但他没有挡,任由他下了山——至少凿路的迟衡是虔诚无害的,剩下的石阶并不容易凿。

    迟衡一修又是七八天,眼看着石阶马上就要修到河边了,迟衡每凿一下都很卖力,但他的心是乱的,他不明白怎么会心乱,好像是一想到离开,就乱得不行了,就焦躁得不行。

    他狠狠凿着。

    凿子与石头激烈的碰撞撞出了火花,在夜里尤为明显。迟衡甩开膀子,每挥一下,都像重重敲进心里一样。

    就这么一口气凿到了半夜。

    他越凿心越乱,越凿越像发泄,铛铛的撞击声在深夜里极为刺耳,他挥汗如雨。忽然间,他觉得不对劲,因为燕行忽然起身,望着他的后方。

    迟衡猛回头。

    忽然停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月下突然出现的人,月色澄明,照在脸上身上,这落魄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岑破荆!

    迟衡把凿子往地上一扔,直起身来。看着岑破荆奔过来,声音颤抖沙哑:“迟衡!你这王八蛋!”

    下一刻,迟衡被紧紧抱住了。

    而后膝盖弯被狠狠挨了一记,迟衡腿一弯跪在地上,岑破荆暴雨一样的拳头稀里哗啦地砸到迟衡身上,背上被狠狠击了几下,狠到肋骨都要被击断了,拳拳到肉,迟衡被打得剧烈咳了几下。

    岑破荆怒吼如雷:“你这王八蛋,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吗?我找了多少寺庙你知道吗?他娘的我都准备放弃了你知道吗!你竟然躲在到鸟不拉屎的地方……找死啊!”

    迟衡没躲,任他打着。

    反而鼻子一酸,所有莫名的烦躁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说不清的感动涌了上来,等岑破荆打够了歇下了,迟衡龇牙咧嘴,直起身来,笑了。

    岑破荆抓住他的肩膀,怒:“你还敢笑!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找你了!你倒好,往破庙里一躲一了百了!你小子……你小子也太没出息了,把我们一扔一个人跑了你算什么事!”

    被一句又一句砸得头晕。

    等久别重逢后喜悦渐渐冷静下来,二人坐在台阶上,叙起了往事。

    呆在青竹寺近乎一年的时间里,迟衡都没怎么开过口,今天见了岑破荆,心口立刻充盈着激动,连带血脉都活跃了,迟衡想:青竹寺是佛,自己是屠,他对这个地方的敬畏与生俱来,唯有沉默与低头。这里不适合自己——至少在他举起刀时就永远与这种地方诀别了,哪里适合自己呢,应该,就是有岑破荆这样的朋友的地方吧。

    迟衡笑了。

    岑破荆气呼呼地说起他的寻人之路:“那天我好不容易杀到曙州,见到了景朔,没想到回来的却只有你的雪青马。幸亏你那雪青马通人性,将我们领到崖前,哪里还有人!我顺着崖一路下去,找到最后连一块破布都没有,只有被刀压过的断枝。那条路仅通往一个曙州大寺,偏偏你跳崖的那一天,是别的和尚们离开寺庙的时候——足足三十多个和尚,他娘的全部都隔得十万八千里,我能知道谁把你救走的!”

    就这么一家寺一家寺地找过去。

    眼看着就要绝望了。

    而青竹寺的恒素根本就不在寺庙名单里,因为他是住过三个月的,曙州大寺将他给无视了。岑破荆找到玢州的另一寺庙,已是心灰意冷,正准备放弃时,因为这些时候青竹寺名声大震,不断有人提及,而前些日子林府为了一个泼皮闹得鸡犬不宁的事也沸沸扬扬传开,起因就是青竹寺里的斗殴。

    所以岑破荆听到这一线希望又奔过来了。

    岑破荆暴击了迟衡一拳:“我容易嘛我!每次都是信心满怀去找,每次都被打击得七零八落,谁能想到你躲在了这个鬼地方啊!”

    好不容易,又激动又暴怒又满是担心的岑破荆终于冷静了下来。

    把一个包袱往地上一甩,气势如虹:“哪里有床,让我睡睡,跑了好几宿眼睛都没合上!”

    迟衡将他领到草棚,岑破荆倒头就睡,呼噜声大起。迟衡本来想和他说几句话,看此情形,无奈地出来。

    坐石阶上,无聊至极,又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凿路。同样是凿路,与刚才比,现在就冷静多了。迟衡想不到岑破荆会来,他更想不到岑破荆到底是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这里距曙州,可不近。

    凿着凿着,迟衡停了下来。

    岑破荆忽然跳了起来冲出草房,与迟衡面面相觑,艰难地吐出一句:“嚓!你别停下,停下我不安省,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算了,你赶紧也来睡觉,看不见人我心里太不踏实了。”

 155一五五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消青山;花发石径。东风旧识,清酒一樽。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上山来;春裳渐薄;一派和煦景象。迟衡和岑破荆二人坐在路边;岑破荆道:“看这携家带口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起战乱了;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就好了,咱们都过平常日子。”

    隔离世事已久;这一幕也很久不曾见过了。

    迟衡抿了一口酒。

    “在你们离开元州城不久;我们得到的第一个信报,就是朗将被俘并且死了。”岑破荆一句一句;剥开往事;“景朔得到的消息也一样,但他不敢告诉你,所有的人就都瞒着朗将已死的消息,他说那时你已经在疯的边缘了,希望等你冷静之后再说,想不到等你得到真相时,会那么做。”

    迟衡沉默。

    将指甲掐进了掌心。

    “朗将已死的消息一经证实,颜王军一时群龙无首。段敌和梁千烈一向不和,这节骨眼上毫无意外又出了分歧。梁千烈执意复仇,段敌坚持先安内。最后,段敌派出池亦悔、梁千烈派出了我,一起赶去曙州救援你们。”

    “为什么那么迟才到?”

    “还没出元州,我和池亦悔就双双遭到伏击。池亦悔几乎全军覆没,我好不容拉扯着救兵突出重围时,兵士所剩无几。”岑破荆扯了一根狗尾草,咬在牙齿间,“而且,我们还被不知名的军队驱兵追赶。饥不择食领兵奔到夷州后,幸好得到红眼虎的援兵,才重整旗鼓。等再度杀入曙州时,都已经是三月。我迟到了一步,只看到了景朔、那些将领、还有你的雪青马。”

    三月,去年三月,几乎是过了一年,时光悄然流逝,春夏秋冬,他在青竹寺蹉跎了一年四季。

    迟衡问:“为什么会这么巧?”

    “你说呢?你应该也早就想到了,这就是一个分裂颜王军的阴谋。凭葛无泽一个人怎么可能捉得住朗将?葛无泽再大的仇恨也不会草率杀死朗将!有人一定要置朗将于死地,因为颜王军若没有他就……”岑破荆猛然收住了口。

    迟衡揪住心口,半天缓不上来。

    岑破荆没再开口。

    心口钝钝的疼了一会儿,好容易缓过劲来,迟衡回答道:“不错,若不是经过精细规划,随随便便一个人怎么可能困住颜王军;而且是极有目的的各个击破,将援兵一截一截敲碎;若说郑奕和封振苍没有丁点儿关系,怎么可能?”

    “你知道真相吗?”

    “不知道,但颜王军势头迅猛,所有能威胁到的地盘,比如西南王,还有曙州安州,都对颜王军恨之入骨。朗将要回京城的事,除了郑奕知道的人很少。只有可靠的信报,葛无泽才可能半路设陷。还有封振苍,曙州的地盘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这些彻头彻尾就是阴谋!”

    岑破荆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天上一笼云彩,笼着红日,许久,迟衡收回目光:“岑破荆,你不用劝我,那股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我要活下去,我要看到所有害过他的人,都死掉,而不止是葛无泽这个替罪羊。”

    “我以为你遁入空门了。”

    “我放不下,忘不了,更遁不走。就算修过十条石路又怎么样,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躺在我手里的样子……到底是谁下令将他杀死的,别让我知道,我会叫他,生不如死你不知道。”迟衡大手撑住脸,声音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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