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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的。”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道。”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几幅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挠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养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李真人,家里没什么银钱,就积攒下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李玉斧松开余福的手,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小师叔,回山了。”
第095章狗刨江湖
彩船这边也算耳目灵光,在林红猿显摆龙宫身份后,立即就请去二楼一间素雅舱屋,赵铸进屋后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绿蕉叶上,怀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润,女子姿色并不出奇,只是生得纤细,风情柔弱,惹人怜惜。箜篌大抵起于西域,盛于南唐,止于离阳,因为当今朝廷某位女贵人不欲箜篌声传于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澜,诋毁箜篌靡靡之音可误国,因此逐渐被相似的古筝压过一头。春秋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称于世。赵铸快步走近蕉叶女子,一屁股蹲下,对清瘦女子摆摆手,示意她拨弦发音,闭上眼睛倾听,在女子指下后,缠绵悱恻,赵铸听得入神。徐凤年对这家伙刮目相看,林红猿挥退婢女,亲自斟茶时,小声解释道:“咱们殿下精通音律,琴筝笛鼓箜篌,都是行家老手。”
屋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林红猿起身开门,快雪山庄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动,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禀告龙宫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轩辕青锋在主擂上挂起生死状,谁能在她手下撑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随意挑选三本,如果谁能胜过她,徽山便奉谁为主。徽山山主还扬言如果今日无人应战,或是无人将她打落擂台,那么武林盟主就落入轩辕世家囊中。但是今天只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丝毫留情。这会儿已是群情激奋,就等咱们庄主开擂。”
林红猿点了点头,那位管事低眉转身匆匆离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庄的贵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敌江湖,不论最终输赢,都是天大的噱头,反正对快雪山庄来说有利无弊。二十余艘大船渐次抛锚停下,围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猎猎,一艘艘庞然大物之间又杂有上百艘略显寒碜的乌蓬小船,三教九流,气象雄浑,武林藏龙卧虎,江湖波澜壮阔。徐凤年跟赵铸林红猿都走到二楼船头,比起一楼的拥挤,二楼就要空荡许多,几个讲究架子的江湖豪客还兴师动众搬来了椅子,对徐凤年三人都有打量,不过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绿捧笏的林红猿还算有点风范,其余两位都不像是什么有斤两的货色,也都没有上心。赵铸摸了摸有些冻红的鼻梁,低声道:“本来还想着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个杀手就好了,我这趟走江湖,除了给林小宫主做没半颗铜板工钱的苦力,就没见到什么大场面,再看看你那几次惊心动魄,人比人气死人啊。”
擂台上一袭紫衣盛气凌人站在中央,还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的意思,今后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要对这一幕难以释怀了。
徐凤年收回视线,讥笑道:“你在南疆筑起那么多京观,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赵铸憨憨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今年可就没怎么闹腾了,纳兰先生说得好,与人为善,要与人为善呐。”
徐凤年一笑置之。
赵铸猛然一个熊抱,抱住徐凤年,使劲拍了拍徐凤年后背,“兄弟,哥这就先回了,见过你,也就够了。再不赶回去,纳兰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铁了心不放过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说上几个时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脚布说教。”
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不看徽山山主怎么大杀四方了?”
赵铸松手后摇头道:“杀出个武林盟主又如何,杀出个天下第一又如何,没意思。”
徐凤年送赵铸林红猿来到一楼船尾,彩船一直系住那条乌篷小船,赵铸离去前从钱囊掏出一枚铜钱,塞到徐凤年手里,笑脸灿烂道:“我赵铸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天潢贵胄,这辈子也就只跟你小子相识相交于贫贱,不管你念不念旧情,总之赵铸不会忘,不论以后这个天下是好是坏,只要你愿意来兄弟身边,有我赵铸一口饭吃,就不会饿了你徐凤年。除了媳妇儿子不能送你,什么都没问题。”
徐凤年握住那颗铜钱,没有说话。
林红猿轻声对徐凤年歉意说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时候想办法送往北凉,还望见谅。”
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擅长算计的女子,谈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赵铸的缘故,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下。王朝几大藩王中,胶东王赵睢坐镇两辽,但距离太安城实在太近,称不上天高皇帝远,其实也就徐骁跟燕敕王赵炳是名符其实的封疆裂土,如果赵铸不是赵炳的嫡长子,这番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赵铸远比徐凤年要更早羽翼已丰,只要他在这场西楚复国的跌宕中立下军功,离阳王朝浮现第三个世袭罔替也就名正言顺。徐凤年等赵铸跳到小船上,抓起那杆撑蒿竹,笑道:“小乞儿,万一再度礼乐崩坏,来北凉,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儿。”
赵铸一脸苦相道:“是该说借你吉言好,还是骂你乌鸦嘴好?”
徐凤年哈哈大笑,挥挥手:“滚回你的南疆。”
赵铸横臂握拳拍了拍胸口,悠悠然撑船而去。
小船驶出一段湖面后,林红猿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还是奴婢来撑船吧?”
赵铸把撑蒿竹竿抛给林红猿,双手环胸,傲然站立。
林红猿敢跟一锤子买卖的徐凤年耍心眼,可没胆魄去跟战功显赫的世子赵铸拿捏架子,南疆地利人和已经齐备,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纳兰先生只是在等那“天时”两字。
赵铸轻声道:“我要是当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红猿几乎握不住撑蒿杆子。
赵铸笑道:“怕什么?”
林红猿脸色苍白道:“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赵铸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让徐凤年用北凉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跟我换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缨,他会不会换?”
林红猿噤若寒蝉,死都不肯搭腔。
彩船外廊,以往哪里热闹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去的黄筌,就算那袭紫衣已经在擂台上露面,依然失魂落魄蹲在外廊墙脚根。先前给冯茂林的爱子当马骑,膝盖上的灰尘尤多,当时船上一些个江湖人士的白眼,黄筌也浑然不在意,只要搭上了冯茂林这条大船,虽说远水不解近渴,可毕竟意味着趁势搭上了在两淮江湖很有声望的那对夫妇,他们那个垂髫女儿,黄筌做马的时候,也喊了很多声谄媚的姑奶奶,小妮子没什么好脸色,始终对他爱答不理,可黄筌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既然是混江湖,怎么混不是混,只要混出了头,谁在意你落魄时的像条狗?再说了,狗不一样会狗刨?但让黄筌心死如灰的是,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冯茂林三对夫妇,就那么给姓徐的朋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筌一直把那个偶然结识的家伙当做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能够认识徐瞻和周亲浒,已经很让黄筌大吃一惊,恨不得去大吃几斤牛肉大喝几斤好酒压压惊,可空有酒囊,却没有买酒的钱啊。当冯茂林一伙人灰溜溜打落牙齿和血吞后,黄筌就知道什么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姓徐的那边,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任由他骗吃骗喝,冯茂林那边,说不定还会迁怒他这个方便欺负的小卒子。
有人混江湖,混着混着就出人头地,更多人一辈子都在被江湖混。黄筌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就怕看不到一点点有望混出人模狗样的机会。
大侠,有多大的本事,才配得上那个侠字?神仙,有怎样的神通,才称得上神仙?
一直在蝇营狗苟的黄筌有些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一直就没进入过江湖。
呆若木鸡的黄筌靠着木质墙壁,总算还魂回神了一些,揉了揉脸颊,猛然发现光线有些昏暗,抬头侧望,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戴着那顶滑稽红狐皮帽的姓徐的,双脚打结,双手插袖斜斜靠着墙壁。
徐凤年平静问道:“黄筌,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黄筌以为这哥们要跟自己秋后算账,要痛打落水狗了,苦笑道:“当时是小的有眼无珠,跟公子要酒喝。”
徐凤年摇了摇头,“当时在酒楼,有个乞儿不知死活溜进楼行乞,想讨到些吃食就赶紧跑,然后被眼尖的店伙计揪住,有个食客见乞儿满手冻疮裂血,还倒了半碗酒在乞儿手上,一楼喝酒的人,也就你犹豫了很久,实在看不下去才帮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那乞儿这才没被继续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玩耍。那会儿,我想起了一个已经离开江湖的朋友。这才请你喝酒,当然你也没含糊,心安理得吃吃喝喝了我一路。”
黄筌嘿嘿一笑。
徐凤年看到一艘威武楼船突兀靠近,看到站在船头的老人,略微失神,压了压狐皮帽子,转头对黄筌说道:“等徽山的轩辕青锋赢了擂台,当上武林盟主,你敢不敢凑到她跟前说一句话?”
黄筌目瞪口呆,尴尬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话了。”
徐凤年走向栏杆,“你就说一个叫徐凤年的人让你去徽山混口饭吃。”
黄筌眼睁睁看着那个没有自称徐奇的家伙跃过栏杆,飘向另外一艘尤为气势雄壮的巨大战舰。
徐凤年?
谁啊?
黄筌一头雾水,不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撞一撞运气。大不了就被徽山山主一巴掌拍飞而已,多半死不了人。
许多年后,一位即便有徽山做靠山,但仍是没能混出大出息的老人,临终前都还在跟孙子念叨,爷爷当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