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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风小心翼翼蹲下后,讶异后苦笑道:“世子殿下,这甲人似乎早就是死人了。”
徐凤年在尸体上动手脚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被杨青风道破的事实给吓唬到,皱眉道:“似乎?”
杨青风心脏跳了一下,沉声道:“可以肯定。”
徐凤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
杨青风死死盯着红甲人身上,缓缓道:“果然是大半出自龙虎山天师道大炼气士手笔,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天师道符箓与阁皂山两派不同在于此处,龙虎山从不计较符箓有无正形,只求一气贯通,有气则灵。世子殿下,瞧手臂这一片古篆籀体而造的云纹松理,便是龙虎山最出名的云篆,一重覆一重,多达七重,只可惜不是那符关照冥府的八重紫霄云篆,至于最为艰深的九重天书,只存于龙虎山史册,不见真迹。这一块九宫格符箓,却有不同,是出自阁皂山的《灵宝搬山经》,炼气士的运笔也可见差别。至于左腿上天尊形象,则就是明确无误的茅山上乘符箓了,形意俱佳,离仙品只差一线。至于那些佛经梵文,小人不敢妄加断言。但小人寻思着总有上阴学宫天机楼的蛛丝马迹。”
徐凤年拿春雷敲了敲甲胄,声音清脆,拿刀尖刺下,不见痕迹,问道:“这红甲质地是?”
杨青风摇头道:“小人不知,是第一次见到。”
红甲内尸体逐渐化为寸寸灰烬,继而被雨点打入烂泥,甲上学问果真如老头所言模糊淡去,最后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甲胄。
徐凤年起身收回春雷刀,刚好身后魏叔阳和大戟宁峨眉齐齐翻身下马,徐凤年发现宁峨眉握卜字戟的手血水不断冒出,身后背囊只剩下几枝短戟,这位武典将军双膝重重跪于泥泞中,红着眼睛大声道:“末将无能,凤字营死伤四十余人,都无法留住那红甲大汉,只是斩去一条手臂!宁峨眉只求世子殿下给末将三十轻骑,前去追杀!若拿不下那名刺客,宁峨眉提头来见!”
徐凤年惊奇道:“宁将军斩断了甲人一臂?”
一旁魏叔阳轻轻点头。
真是一场血腥鏖战,凤字营虽是轻骑,对上了深不可测的符将红甲人,却无人畏死惧伤,尤其是多年打磨出来的战阵,发挥出了超乎观战魏叔阳想象的实力,宁峨眉身先士卒,铁戟横扫千军,加上背后短戟每次丢掷都是呼啸成风,竟然被宁峨眉给劈断了红甲人一臂,魏叔阳哪怕是道教出世人,终究还是身处江湖中,以往难免对战场武夫有所小瞧,今天亲眼相见,才知道有大将坐镇的武夫悍卒汇聚成阵,是何等所向披靡。
徐凤年笑了笑,平淡道:“宁将军,你将这队凤字营都带回北凉,我这儿就不需要你们这么操心了,好好的北凉精锐,哪有在江湖上折损的道理。”
魁梧宁峨眉低下头,将手中大戟插入道路竖立起来,咬牙道:“宁峨眉不肯!凤字营不肯!”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不怕死?”
宁峨眉沉声如雷道:“北凉铁骑何曾怕死?只会在阵上求死!”
徐凤年上了那匹白马,无所谓道:“那就跟着吧。宁峨眉,你先将阵亡士卒送回凉地,我会放慢速度等你们。”
宁峨眉拔戟领命而去。
大雨仍是不花钱便不吝啬地从漆黑天空泼到大地上,马队归于平静,宁峨眉回去处理后事,吕钱塘背着那具战利品红甲,舒羞坐在马上怔怔出神,打小就性情孤僻的杨青风古板脸庞浮现一抹罕见笑意,这让并驾齐驱的舒羞回神看见以后,心情愈发郁闷。
徐凤年自嘲道:“凤字营,为谁求死?”
……
出城三十里冒雨迎接北凉第二号大贵人的颖椽官员,在焦急惶恐中只等到了驿卒传来一个让他们面面相觑的消息: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达城门。
郑翰海面有苦笑,摇了摇头,对晋兰亭说道:“走吧。”
东禁副都尉唐阴山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走出凉亭愤懑道:“回城!”
徐凤年在城中小吏谦恭畏惧中领着到了雅士晋兰亭的私宅,占地广,庭院深深,养鹅种莲栽芭蕉,的确是个风景宜人的清净地,亏得小小颖椽能找出这么个不俗气的风水宝地。从头到尾,颖椽小吏都没敢多说一句话,也难怪他畏惧世子殿下如豺狼虎豹,在朝廷公门修行,官和吏是天壤之别,官与官又有门槛无数,六品是一道坎,正三品又是一个大坎,除了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员,三品以下都只算是还未跳过龙门的小鲤鱼,只是比起其余鱼虾要稍稍肥壮一点,穿上了三品孔雀或者虎豹补子官服,才是做官做到了出人头地,若是文官,能将三品孔雀补子再换成二品锦鸡最后换作一品仙鹤,呵,这便是光宗耀祖。
徐凤年在房中换上一身衣衫,青鸟帮着梳理头发。
徐凤年掏出《禹工地理志》,摊在桌上,指点了几个州郡,笑道:“瞧瞧,与北凉交界的雍泉两州,实权的十几人,不管文官武将,都是对徐骁心怀敌意的,大将军顾剑棠三分之一的旧部都安置在这两州,在雍州境内,恐怕除了这颖椽,接下来就我们看不到什么好脸色了。不过出了雍州,情势就会好转,这两年禄球儿都打点过,也有些北凉旧将在把持州郡大权,到时候免不了要几番觥筹交错,说不定抢着给本世子暖被窝的侍妾美婢会不计其数,回想当年跟老黄在雍州中部就被打劫丢了马匹,在冀州开始彻底身无分文,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青鸟望了眼窗外,道:“姜泥拿着书在院中撑伞等候。”
徐凤年笑道:“她钻钱眼里了。去让她进来。”
青鸟把姜泥领进屋子,徐凤年指着桌上一个青鸟负责的行囊,对姜泥吩咐道:“不急着读书,先磨墨,我要画点东西。”
房中有上好熟宣纸,只不过徐凤年写字很认笔,姜泥打开行囊,先挑出一枝关东辽尾,只不过当她看到那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火泥古砚,在武当山上作为买卖交换,姜泥已经将这一方被西楚皇叔姜太牙评为天下古砚榜眼的古砚丢进洗象池,怎么又出现了,姜泥仔细打量抚摸,翻看古砚底部的一句诗文,确实是“西楚百万戟士谁争锋”,姜泥使劲握住冬暖夏凉的古砚,舍不得拿它砸那奸诈卑鄙无耻的世子殿下,只好红着眼睛气骂道:“怎么回事?!”
徐凤年一脸嬉笑道:“我送你,你丢了,我这人小气,就到洗象池底下捡回来了啊。”
姜泥眼眶湿润,嘴唇颤抖。
徐凤年模仿她的语气惟妙惟肖:“神符是我的!我的!火泥古砚是我的,还是我的!”
姜泥扑向这个混蛋,带着哭腔喊道:“我杀了你!”
徐凤年转头看着《禹工地理志》,伸出一腿挡下前冲的小泥人,轻轻道:“好了,别闹,这方古砚就当送你了。”
姜泥愤恨哭泣道:“它本来是就是我的!你这个泼皮无赖!我要跟李淳罡学剑去,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顾不得暂时没学成剑术只好拿古砚砸他膝盖的小泥人,徐凤年啧啧道:“李淳罡?老头儿这德行,实在是不像剑神啊……”
第060章慢刀作画
那羊皮裘老头儿是老一辈剑神李淳罡?这在徐凤年看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徐骁在听潮亭里的评价,加上一串水剑和一柄伞剑还历历在目,俱是震荡人心到了极点,徐凤年相信姜泥的口无遮拦,是李淳罡最好不过,老鹤再瘦都不是满地鸡鸭可以比拟的,败给王仙芝被折断木马牛又何妨?这断臂老头儿依然一指便破去了符将红甲,若再交给他一柄利剑,该有何种境界的剑意?
徐凤年一条腿被姜泥拿价值千金的火泥古砚砸了不下百下,皱眉道:“再砸下去,我腿没事,你叔叔姜太牙的宝贝就要毁了,你这败家妮子不心疼,我还心疼。”
姜泥发泄了大半胸中闷气,小心藏起古砚,其实她又能藏到哪里去?徐凤年拿起桌上一叠不寄予期望的熟宣纸,有些惊讶,竟然比江南道的贡品大千宣不差丝毫,抽出其中一张纤薄宣纸抖了抖,薄如卵膜却韧性奇佳,这吃墨较少的熟宣本就比生宣更适合工笔画,徐凤年心情大好,甚至有了离开颖椽前跟宅子主人要几十刀宣纸的心思,如此一来,徐凤年也就不在乎是否有火泥古砚,亲自研磨桌上一方天然蟾蜍形状的黄鲁石砚,接过关东辽尾,把姜泥晾在一边,凭借记忆细腻绘制符将红甲人甲胄上的玄妙图案。
红甲人胸前后背双手双脚四块地方用去了四张宣纸,然后将几个多重覆盖的云篆天书逐渐拆分开来,以单幅画出,云气缭绕,星图晦涩,加上众多佛教梵文,实在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体力活。
徐凤年用心画这些比练刀还要吃力数倍,不知不觉窗外早已没了大雨拍打肥蕉叶的情调,只见暮色深重,徐凤年揉了揉眼睛,满手墨汁,青鸟轻柔走进屋子,递过一块热巾,徐凤年擦了擦脸和手,一脸疲倦,这活儿实在是太耗神了,生怕一笔勾画出了偏差便谬以千里。青鸟淡淡道:“殿下,院外那些人被奴婢说走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一只手下意识便去摩挲近在咫尺的绣冬刀,轻轻点头道:“我这正忙着,哪里有心思跟他们废话,万一我想到什么却没来得及记下来,说不定要让他们当天便丢了官帽和差事。青鸟,你打探一下,这宅子主人是谁,仅就粗略一看,这里头的书画铜器碑帖名纸就有不小的讲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摆个阔就能摆出来的,顺便再去问一下桌上这种熟宣库存多少,我要五六十刀,在路上用。”
青鸟点头离去,徐凤年眼角余光发现姜泥垫着脚尖在偷瞄自己画出来的东西,懒得去揭穿点破,就当是报答这妮子泄露天机好了。剑神与木马牛,徐凤年一记起这两个名讳,不由自主就联想到那两剑。
徐凤年晃了晃脖子,拿起绣冬春雷双刀,来到院子。姜泥捧着那本秘笈站在回廊中,不舍得走,一字一文钱,今天比往常少赚了好几两银子呢。徐凤年凝神提气,抽出春雷,学着老剑神那握伞一剑的姿态,朝地上刺了下去,却只是将春雷插入石板,毫无剑意可言,徐凤年接连刺了十几下,都不得法门,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符将红甲身上的图案可以临摹,偷学这剑意却是难如登天啊。
满腔正义感的姜泥不去做除暴安良的女侠实在可惜,她愤愤道:“真不要脸,偷师!”
徐凤年闭上眼睛,放慢动作,极慢极慢,慢到可以感受到体内气机凝聚于持刀右臂,肌肉微微颤抖都可感知,再与刀身融为一体,终于集中于刀尖一点。
在武当山上,骑牛的传授那套不知名画圈拳法,起先分解动作便是轻缓如云流淌如水,徐凤年练的是快刀,因此在山上读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都是走剑术,虽说练刀求快,但也知道慢刀更难,到最后才能浑然忘却快慢疾缓,心中再无招术,只有一念一意,念至意动,不管是一刀还是一剑,出手便再无牵挂。
只是这些都是几乎无迹可寻是那空中阁楼的念想,天底下多少武夫为求这一境界,练了几十万刀几百万剑?
徐凤年在刀尖离地面只差一寸时,骤然发力。
一刀还是简单一刀。
徐凤年有些遗憾,喃喃道:“急了。”
起身放回春雷刀,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不急不急,听老黄的,饭总得一口一口吃。”
本以为会发生点什么的姜泥发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撇了撇嘴。徐凤年看到她这表情,笑道:“笑话我?你这位马上要与剑神学剑,并且立志成为新一代剑神的女侠来提一提我的刀,不说绣冬,就是这柄三斤重的春雷,你要是能够横臂提刀一柱香,我就当你读了一万字。”
姜泥扬起手中一本剑谱,重重说道:“你听不听,你不听我也当读了三千字!”
徐凤年摇头道:“今天不听了,我还得趁着记忆多画点,去吧,多算你三千字便是。”
姜泥一脸不敢置信,生怕又有圈套陷阱,这么多年接连不断的吃亏和算计,她早已经杯弓蛇影。
不管姜泥如何琢磨,徐凤年走入了屋内,心无旁骛,继续一边大骂龙虎山炼气士一边苦兮兮绘制。
这活儿真像是练那慢刀,一笔一画都要用心用力。
老剑神李淳罡不知何时走到了院中,正头疼如何处置那一方古砚的姜泥停下脚步,看见老头儿来到徐凤年插刀的地方,驻足低头望去。
闲来无事瞎逛荡的老头儿是被最后一刀勾进来的。
姜泥看了会儿,见老头只是发呆,便离开院子。
李淳罡弯了弯腰,眯眼瞧着最后一刀刺出的异样细微裂缝,啧啧道:“学什么刀,显然学剑更出息些。”
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一扯就掉毛,转身离开,捧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站远了些,老头儿瞄了一眼白猫和体态白腴的美人儿,嘀咕道:“这小子脑子有问题,猫肉不吃也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