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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茅屋附近重归万籁寂静,徐凤年睁开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萨从烂陀山带着那刀剑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将就着用了。
接下来这场厮杀,由不得谁大气磅礴,阔绰不得,必须得锱铢必较了,关键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
徐凤年撕掉那张脸皮,缓缓站起身,两只大袖翻滚飘摇,灯火中,如同逍遥人间的谪仙人。
徐凤年举起一只手臂。
满城佩剑藏剑,长剑短剑,古剑新剑,尽数飞掠而至,欢快颤鸣。
在他身前那条笔直一线上,剑与剑首尾衔接,依次排开悬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剑。
徐凤年浮起笑容。
风紧,这次不扯呼了。
徐凤年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挪步前行。
剑剑相接,最终汇聚成一柄长达数百丈的悬空长剑。
徐凤年沉声道:“走!”
此剑,刹那之间,破城而出!
撞向那个朝这座城直奔而来的北莽军神,拓拔菩萨。
……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极浅的女子,当孩子啼哭起来,她很快就披衣起身,从摇篮中温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为笑。
她低头看着那张稚嫩的笑脸,她也笑了。
她轻轻摇晃手臂,悠悠哼唱起来,“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长大呀快长大……”
……
燕敕王赵炳麾下对外宣传不过十万大军,却是拥有实打实的二十余万兵马,堪称将军的武夫没有一百也没有八十,其中步军大将张定远和顾鹰,一个擅长扬长避短和以长击短,用兵灵活,一个善于突击,最喜好打硬仗死仗。还有原州将军叶秀峰号称南疆王明阳,以精于守城名动离阳南方。鹤州将军梁越,善奔袭,拿步卒当骑军使唤。这些人无一不是才华横溢才桀骜难驯的武将,只不过风头和锋芒一直为北凉铁骑所遮掩,这些人在离阳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数,也许加起来都不如一个褚禄山或是燕文鸾,不过有一个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头号大将吴重轩,老将不但统领南疆北边半数兵马,而且手中还握有南疆唯一一支骑军,当时世子殿下赵铸带着那几千骑军赶赴广陵道勤王平叛,准确说来是跟吴重轩借去的一部分兵马。吴重轩与纳兰右慈一起成为赵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纳兰右慈深受燕敕王近乎盲目的信赖,在外统兵的吴重轩就相形见绌许多,三个儿子里嫡长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辖境内,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跟在这个老人身侧,也未从军,吃喝嫖赌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头人物,传闻有一次趁着他老子巡视北方边境的机会,带着一百余精锐私军扈从偷溜去南方耀武扬威,结果给世子殿下打得满地找牙,这也就罢了,这哥们被打懵了以后也不知谁给出的馊主意,竟然光着膀子跑去王府撒泼打滚。平息过后,内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只清楚燕敕王那个在北方担任军伍要职的三子赵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后,吴重轩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镇守南疆北部。
一队二十余人的骑队停马扬鞭于广陵江南岸,看着滚滚江水东逝,就像天底下最壮观的一条白练在随风起伏。这些骑士年龄悬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气极其惹眼。居中的几骑更是有种久居上位凝聚出来的浑厚气势,又以那位腰杆挺直的白发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紧握那根虎骨做杆虎皮做芯的马鞭,眯起眼,视线跃过江面,直直望向北岸。老人身边两位中年武将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时间栽培起来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郁两人名声比张定远顾鹰等人要稍逊一筹,但真要在沙场上分高下,老人不觉得他们就会输。而且唐李两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门世族,拥有复杂的联姻,这意味着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严重约束的燕敕王,具备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缘。
唐河是个相貌粗旷的糙汉子,满脸络腮胡没那功夫和心思如何打理,几缕胡须打结在一起,弯腰摸着战马肌肉结实的背脊,抱怨道:“赵毅和赵珣这两个藩王是事先说好了不成,怎的都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愿帮我们渡江,借口说是要胜了曹长卿的水师,才好保证咱们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将第一人的吴重轩,淡然道:“这道理也说得过去,十万兵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长卿摆明了已经收缩战线,集中屯兵白芦湖,那咱们去龙门渡让青州水师护着过江不就成了,难道他赵毅水师还差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要不然咱们从广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长卿的战船总不能爬到岸上绕过赵毅水师再跳入江中,来阻截咱们吧?这帮龟孙子,就是不乐意看到咱们南疆精兵顺利过江。”
吴重轩摇头道:“这是京城那边的意思,你以为赵毅和赵珣能做主?”
唐河满脸讥讽,放声笑道:“当藩王当成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吴重轩向来是不苟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马生涯,无论大胜还是惨败,他从来都是无悲无喜的架势,也就成了兵书上所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的绝佳例子。吴重轩陷入沉思,比起身边这些大多沙场骁勇却并不熟谙庙堂的部将,作为主帅,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杂,这次自己领军北上,何尝不是一场豪赌?在正事之余,老人还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顾武帝城一个叫江斧丁的年轻人,作为交换,那人许诺他不但会担任南疆大军的北征主将,在北渡广陵后还会有一场泼天富贵在等着他吴重轩。吴重轩对于此事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因为那人揭穿了他吴重轩成名道路上的幕后推手,黄三甲。关于这件秘事,别说那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吴重轩就连白头偕老的枕边人都没有告知。
这时候又有一支骑队疾驰而至,唐河李春郁等人举目望去,脸色都有些古怪。吴重轩一夹马腹,驱马前去,在马背上对那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轻轻抱拳,“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这个只带了五六骑扈从的年轻人,正是燕敕王世子赵铸,相比吴重轩一伙人的铁甲铮铮,赵铸身穿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见的战刀,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出门游历的公子哥,而他身旁除了两骑出自藩王府邸的贴身侍卫,还有几个南疆外人,一男两女,男人装束奇怪至极,那颗光头上有着和尚戒疤,却穿着一袭道袍。年岁稍长的女子极为美艳动人,三十岁出头的美妇模样,若非她身上气势极重,让人望而生畏,恐怕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在这狼烟四起的广陵江畔,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了。年轻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颜不算如何惊艳,却也自有一股独到风采。唐河李春郁这些将领对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评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宫半阙和拳法大宗师林鸦,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贯耳的大人物。至于这两人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们也懒得深思,不管世子赵铸跟他们北地将领的恩主吴重轩有何矛盾冲突,幅员辽阔的整座南疆,都会由衷赞叹,世子殿下年少从军,在那蛮瘴之地差不多杀了个十进十出,筑起的大小京观不计其数,在北凉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无比自豪,喜欢对外人说上一句,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天底下最文武双全的藩王世子。
赵铸笑脸灿烂,回了一个抱拳,“辛苦上将军了。”
吴重轩扯了扯嘴角,大概这就算是笑了。
赵铸转头眺望江面,轻声问道:“赵珣和赵毅两边是怎么个动静?”
赵铸终究是名义上的北征主帅,吴重轩仅是作为副帅,辅佐这个广陵之行让离阳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吴重轩沉声道:“青州水师沿江一路东下,在广陵江与武帛湖隘口、龙渡口和白芦湖西端竹筏矶等要地层层分兵扼守,以阻归路,而且青州水师的分兵颇有章法,无损主力水师的战力,那赵珣身后肯定有高人指点。至于赵毅那半支广陵水师,在水面广阔的白芦湖上,大型战船更能发挥威势,如今连舟布阵,犹如陆上铁骑连营,曹长卿的西楚水师本就兵少船小,遇上这种阵势,不但正面突击不易,仰攻困难,而且连原本船小灵活的优势也消失殆尽。”
赵铸点了点头,看似随口问道:“暮春时节,白芦湖往年这个时候是怎么个天气,怎么个风向?”
吴重轩愣了一下,不但是这个从未亲身参与过大型水军作战的老将,其余将领也给难倒了。
曾经手扛大鼎去砸隋斜谷那入城缓慢一剑的女子武道宗师,林鸦展颜笑道:“春雪楼那帮常年就住在广陵江畔的谋士,又不都是酒囊饭袋,会考虑这些的。”
赵铸感慨道:“那么现在就看曹长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了。”
宫半阙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难,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都到了,还有东越剑池的柴青山也不会缺席,据说连徽山那姓轩辕的女子也会助阵。加上倾巢出动的赵勾,杀掉曹长卿不用想,但要说阻挡一二,不是什么难事。”
吴重轩那支骑队告辞离去,赵铸依然久久停马江畔,晃了晃脑袋,低头看去,他腰间那柄佩刀用细绳系了一只破旧钱囊。
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语道:“如果有一天,江山归我赵铸,江湖归你徐凤年。那也不枉我们兄弟二人相识于丹铜关。”
他伸手握住那只亲自缝缝补补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声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难事,可都别死啊,我这辈子就只认你这么一个兄弟!千万别逞英雄,大不了你来我这里,要知道当年那个穷得口袋里一声叮当都响不起来的小乞儿,今儿比谁都有钱了!”
……
北蛮见锦绣绸缎,不信有虫食树吐丝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毡帐容纳千人。天下人不至广陵江,则不信水上有大舟两万斛。
在白芦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伟楼船形单影只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头方向,是往西楚水师大军而去。
一杆姜字大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有一位绝美女子背负紫色剑匣,站在三楼栏杆处,衣袂飘飘乎如仙人。
湖面辽阔,突然遥遥出现一叶扁舟,越来越靠近,直到与楼船相隔数十丈处才齐头并进。
一袭白衣坐在舟头,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只酒壶。
身后站着一位大袖红袍的撑蒿人。
背剑女子和白衣女子几乎同时对视了一眼,仅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这场相逢,竟是间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阳收回视线,仰头喝了口酒,懒洋洋微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觉得讨厌啊。”
那边,姜泥伸手按住剑匣,这才让呼之欲出的匣中剑止住长鸣。
……
屹立于黄沙千里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讷长臂如猿的矮小汉子在长剑即将出城之时,不再压抑体内那股充沛到了骇人境地的浑厚气机,顿时身形暴涨,这才算恢复他的正常体态。
长剑一线奔赴而来。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剑的剑尖上,手腕一拧。
那条直线上的千余把“飞剑”为之全部飞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墙而掠出的长剑在一阵旋转后,硬是在城墙等人高处炸开一个大如篓筐的孔洞。
下一瞬,就只见身形前扑的拓拔菩萨一掌拍在城墙上。
满城轰动,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剑,悉数寸寸碎裂,还留在城内同气相连的七十剑,也给拓拔菩萨一掌震烂。
走在城内寂寥街上的徐凤年一挥袖,长剑变换如仙人手中镇压世间阴物的雷鞭,紫电萦绕,长鞭在内城墙上一阵猛烈划抹切割,其气刀切豆腐一般透过城墙,激射拓拔菩萨。
这个多年以来出手次数寥寥无几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蛮横撞开了城墙,入城后,一手扯住那条看似长鞭形状实则剑意精髓的罡气,将其撕碎,另外一只手随手拍出,那块崩裂后还来不及落地的城墙碎石一闪而逝。徐凤年双指并拢,轻轻勾勒,紫气没有丝毫衰落的长鞭迅速弯曲缩回,将那块破空而来的巨石搅烂,一鞭之下,连长街都给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下一刻拓拔菩萨左脚踩在“剑尖”顶端,整条“剑身”开始扶摇晃动。
徐凤年轻念一个“散”字。
剩余七百多把飞剑如得灵犀人性,“自行其是”,一阵眼花缭乱的疯狂飞舞,动后是静。
七百剑凌空而停,构造出一座半圆大阵,七百剑尖直指地面上的拓拔菩萨。
这一停不过是转瞬而已。
剑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间。
那阵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声响,宛如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一把油纸伞面上。
街道上,尘土飞扬。
徐凤年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拓拔菩萨的胸口,让他从哪里入城就从哪里出城。
只是拓拔菩萨以一种比出城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