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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帘子一角的年轻人看着那间店面,记得以前每次鲜衣怒马返程的时候,都会去那里买一大油纸包的酱牛肉,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的呵呵姑娘,当时从未想过那间铺子的旧主人便是黄三甲。
那时候呵呵姑娘的那只古怪大猫,还活着。
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附近,与东西姑娘久别重逢,也初次见到了那个一心想着要成佛烧出舍利子的南北小和尚,更有个烂陀山僧人非要他去西域,让他与那位日后在襄樊城门口惊为天人的白衣菩萨双修,那会儿他还觉得是她老牛吃嫩草来着,她太不要脸,他也太吃亏,所以没答应。后面有段时间只差没有悔青肠子捶足顿胸来着了,不过如今想起这桩事,也无非是一笑而过了。不知为何生出满头青丝的女菩萨,和当年游历江湖在水畔初见误以为是谪仙人的她,这些动人女子,等到真有近水楼台的机会,反而没了那份情爱心思,见时仍觉得好看,但却不必拥有,不见时更不会挂念。
他放下帘子,轻声道:“宋管事,去白马书院。”
宋管事,北凉清凉山王府大管家宋渔。在北凉道可谓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马车在白马书院门口停下,徐凤年走下马车的时候,突然问道:“这几年是不是闯入清凉山的刺客不多了?”
宋渔毕恭毕敬站在年轻藩王身边,微微躬身,平声静气道:“王爷,大概是那帮愚不可及的江湖草莽终于开窍了,今年的清凉山,还不曾有过一次刺杀,太平得很,府上很多人都有些不习惯了。”
徐凤年笑道:“的确少了很多钓鱼的乐趣,对了,似乎抛头露面的游侠儿也少了很多?”
宋渔轻声笑道:“如今江湖高手想要在王爷眼前抖搂本事,也太为难他们了些。”
白马书院这边并无兴师动众的迎接阵仗,徐凤年站在街边,仰头看着白马书院的那块匾额,感慨道:“不曾想咱们凉州也能有书院开张的一天。”
宋渔说道:“都是王爷的功劳,天底下总不是人人都瞎了眼或是给猪油闷了心去,公道自在人心。”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宋渔你这些年拍马屁的功夫一点没落下啊,别人当面说好话,总是不如你返璞归真。”
徐凤年当了多少年世子殿下便贴身跟随多少年的宋渔笑脸灿烂,似乎想起了早年为世子殿下鞍前马后欺男霸女的荒唐时光。
宋渔溜须拍马的本事没减,最近几年的养气功夫则更是水涨船高,加上熟稔这位年轻藩王的脾性,对于白马书院的毫无动静,也没有什么不满,自然不会做出那种兴师问罪的无趣举动。何况他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位北凉铁骑共主,这几年对读书人一直极为厚待,否则这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白马书院也办不起来。离阳王朝有钱有势的藩王不多,却也不少,就像那位胆大包天的燕敕王赵炳,或是曾经如日中天的广陵王赵毅,谁能让那些饱学硕儒在辖境内聚集在一起传道授业?靖安道在朝堂上还有个青党,更是临近上阴学宫的中原腹地,不一样没能办出一座拿得出手的书院?
宋渔不露痕迹地瞥了眼马车附近的情景,其实除了他们这辆,还有四五辆马车,一样不显权贵遮奢人的风貌,宋渔知道今日除了王爷大驾光临,其实还有六七位将军同时莅临书院,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白马书院在副院主徐北枳的提议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邀请武将为读书人说沙场事,莫说这在别处书院是从无有过的事情,恐怕在那座天下书院的老祖宗,上阴学宫,也从未有过这般咄咄怪事。读书人眼中的一介莽夫,还能为读书人说道理不成?这些马车虽然貌不惊人,可是那些马匹无一不是体型饱满的名贵良驹,准确说来,放在北凉边军中,非甲即乙,因为本就是出自北凉纤离、天井两处牧场,只不过走了特殊渠道流入关内而没有供给边军而已,对于这种事,老凉王徐骁也好,宋渔身边这位新凉王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追究。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军,一个个戎马生涯了大半辈子,解甲归田之后,家中拥有十数匹好马,有何不妥?
据说今日携手造访白马书院的北凉功勋老人,便有前不久重返边军却暂时没有实际掌权的尉铁山、刘元季两位老资历副帅。
七八位无一不被春秋硝烟熏过的将军,都是徐北枳盛情邀请到白马书院的第一拨老行伍。
还真别说,现在的北凉官场,尤其是文官,恐怕也就只有徐北枳陈锡亮两位年轻官员,才能请得动这些老家伙,哪怕经略使李功德都做不到,名义上的副经略使、事实上的北凉文官领袖宋洞明也做不
到,身为“皇亲国戚”的凉州刺史陆东疆更做不到。
因为若是说句诛心之言,其实当今北凉文武,唯有这两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铁浮屠主将宁峨眉、幽州将军皇甫枰、步军副帅顾大祖之流,比这两位,仍是要差上一筹。
白马书院的主心骨,其实不是离阳文坛宗师姚白峰,而是从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渔作为曾经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个清凉山的大管家,当然是这位年轻藩王当之无愧的体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渔年纪还不算大,四十出头的岁数,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不说没有机会做那北凉徐家的三朝元老,分量轻重,可想而知,这跟这个男人有没有官身穿不穿黄紫公服没有任何关系。宰相门房尚且三品官,何况是一座藩王府邸的头号管家?所以宋渔很知足,更感恩徐家父子。
宋渔稍稍放缓脚步,跟随徐凤年一起走向白马书院。
白马书院大门匆匆走出一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士子,四处张望,看到徐凤年和宋渔后微微发愣,他是新近就读于书院的一位淮南外乡士子,还不是当年跟随王祭酒一同毅然赴凉的一员,祖辈与姚白峰是同窗,曾经一同拜师于上洛郡的正缘先生,因为这份香火,他爷爷在听说姚白峰主持白马书院重新讲学后,就让这位嫡长孙赶来凉州,因为性格敦厚温和,家学深厚,上了年纪的姚白峰就让这个年轻人帮忙一些迎来送往的琐事,今天那帮北凉军界大佬的隆重登门,多是他带人领入书院。白马书院也是临时得到清凉山那边的消息,说是王爷要来,这在年轻士子看来自然是天大的事情,只不过姚白峰和徐北枳两位先生的态度都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咸不淡,只说让他见到人以后带路就行,可年轻士子难免犯难,他又认不得那位年轻藩王,不过很快释然,想必一位权柄滔天的离阳藩王出门,肯定会阵仗惊人。说实话,他对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几分仰慕,中原盛传“南宋北徐”一说,将西楚宋玉树的华彩文章和北凉徐凤年的风姿仪态,并称当世双绝,颇有当年春秋中“南谢北李”的韵味。
年轻士子望向那名仅有一名扈从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觉告诉他眼前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徐凤年,可是如此轻车简从,又怎会是那位成功搅动天下大势的北凉铁骑之主?
徐凤年登上台阶,看到门口摆放有一只简陋木架,横栏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钩,用以悬挂刀剑。
徐凤年曾经在青鹿洞书院创建初期,跟山主黄裳允诺以后无论是哪一位北凉武夫,无论官衔高低,想要进入北凉书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时木架上便挂有七柄北凉刀。
木架玉钩悬战刀。
徐凤年走在木架之前,看着那一柄柄战刀,大多老旧,竟无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损严重的战刀,甚至是也许能够称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凉山,也没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骁生前曾经派人在中原地带重金收购此类战刀,依然没有结果,因为初代徐刀一来铸造不多,总计不过七千把,二来当时条件恶劣,铸造工艺十分粗陋,导致战刀并不优良,在战场上损毁极多,经不起几场仗,而徐骁当时带兵四处征战,打了很多苦战败仗,比丧家犬还不如,说实话当时哪里顾得上记得要留存几把刀作为纪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过惯了以战养战的生活,至于佩刀是不是自己铸造,真无所谓,要知道那时候打仗,就连徐骁自己都做过在战场上直接扒下敌人甲胄披挂在身的勾当。
徐骁生前,只喜欢跟徐凤年吹嘘他的丰功伟绩,说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胜仗,打败过多少春秋八国里声名赫赫的名将。
却从不跟徐凤年说自己在那些岁月里吃了多少苦头,一句也不曾提过。
很多事情,是徐凤年很久以后,跟褚禄山、袁左宗这些人的闲谈里听到。
有些时候,徐凤年也会想,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机会等到他们慢慢长大,大概跟徐骁一样,只会跟他们说,爹这辈子打败过一位位武道大宗师,而不会跟他们说那些生死一线的厮杀里,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世间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亲为人父,不知我父之艰苦。
徐凤年在缓缓摘下腰间佩刀的时候,转头望向宋渔笑问道:“宋管事,你家那双刚刚满十岁的双胞胎,会不会厌烦你的絮叨?”
冷不丁听到这么个问题,机巧伶俐至极的宋渔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很快会心笑道:“自然会的,每次跟那俩孩子说他们爹见识过多少大人物,总会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们说起王爷的种种壮举,孩子哪怕听过太多遍也觉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在清凉山见过几次那对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于已经及冠为官的长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脱,调皮得很,喜欢在山上山下疯跑,听说如今跟陈锡亮从江南道带来的那个小姐姐、呼延大观的女儿还有于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绿袍儿,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玩耍嬉戏,有次徐凤年在清晨独自走在湖心长堤上,一帮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边,用他们自制的粗糙鱼竿在钓鲤鱼,小木盆里已经拥挤着四五条肥腴锦鲤。结果被他撞了个正着,故意远远咳嗽一声,宋渔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让所有人把鱼竿往湖里一丢,然后一溜烟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帮着这群捣蛋鬼从湖中收回鱼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听潮湖的锦鲤来历不俗,来自辽东一座巍峨大山顶部的天然大池,这种天池鲤在练气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鳞,身负人间气运。听潮湖的锦鲤号称一尾十金,这些年一直是北凉文官梦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儿,早年跟随徐骁的武将都是大老粗,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感兴趣,当时尚未叛出北凉前往太安城的严杰溪之流,又不屑讨要,只有李功德当年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几条,徐骁大手一挥,说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当时已经官居丰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还真就亲自跑去抓了,最后抓了七八条回去养在自家池塘,据说已经有一塘百鲤的气象,当然,徐凤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对着池塘笑得合不拢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欢那些天生异象的锦鲤,而是那些鲤鱼,都是活银子啊!
那名年轻士子听到这场对话后,震惊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轻人果真就是那位北凉王,正是那个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的人。
徐凤年摘下腰间凉刀后,轻轻挂在架子上的左侧最边缘一只玉钩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来,徐家六代战刀,都凑齐了。
年轻士子有些惶恐,赶紧作揖道:“风塘郡戴远杰,参见王爷。”
徐凤年讶异道:“蓟州风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远字辈子孙?”
戴远杰更是惊讶,没料到堂堂藩王会听说他的爷爷,他们戴家曾是旧北汉世代簪缨的豪门,近三百年来家族子孙便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排辈,到了戴远杰这一代,刚好轮到远字,只不过戴家与许多春秋豪门一样,随着成王败寇的那场“不义”战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沦,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订立下来的规矩,学而不仕。戴家的藏书楼“八百铁剑楼”曾是春秋中的六大书楼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种,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计其数,旧北汉被徐骁带兵灭国后,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楼的戴家藏书楼便不再对外开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轻易登楼看书。
这位家学渊源的年轻士子抬头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听潮阁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数都是早年我们徐家从你们八百铁剑楼勒索来的,你这趟如果来北凉是讨要那些书籍,我回头让人整理一番,尽量原数奉还。”
戴远杰第一次听到这桩秘闻,爷爷从未对他提及此事,一时间比徐凤年还尴尬。
他一介文弱书生,能有几个胆子来北凉跟这位西北藩王秋后算账?
徐凤年微笑道:“书摆在听潮阁那里也是吃灰尘,还不如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