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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披上以后,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走到船头栏杆处。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一手负后,眯起眼,喃喃低语。
“一个张巨鹿,自寻死路。半个顾剑棠,走投无路。”
“接下来是陈芝豹,最后就要轮到你了,徐凤年。”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柔声问道:“先生,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
纳兰右慈摇头道:“不用了。”
长久的沉默寂静,世间唯有江水声。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随后开口道:“去把林红猿从春雪楼喊过来。”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在林红猿关上门后,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
林红猿正襟危坐。
纳兰右慈笑了笑,“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你是不是满怀愧疚?”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辩解道:“先生,我没有喜欢……”
纳兰右慈柔声道:“喜欢不喜欢,的确很快得知,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当下即知,你还年轻,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如果在这期间,你喜欢上别人,另当别论。”
林红猿手足无措,且心惊胆战。
当年武当山脚,在那座酒楼里,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正是出自于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准确说来,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
既针对年轻藩王,也针对年轻世子。
不在杀人,而在诛心。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红猿,以后如果有机会,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既为你自己,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声笑道:“皇后是甭想了,毕竟有个张高峡,不过按离阳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你们当中,有谁不想当皇妃的,向前一步。”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而是问谁不想。
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几乎同时。
几乎。
只有一人脚步稍慢。
纳兰右慈没有点破什么,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个傻丫头都不愿意当那笼中雀,那么就是她了。
不过纳兰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当中最聪慧内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无非是怕自己这个没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将来会被某些人肆无忌惮地秋后算账罢了。
世子赵铸,和皇帝赵铸。
会是两个人。
这怪不得赵铸,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实已经足够厚道纯良。
就算是徐凤年当了皇帝,也是一样的。
纳兰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间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小声呢喃,喊着一个名字。
义山。
世间豪杰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可我纳兰右慈,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风肃杀。
在富饶江南道与贫瘠两淮道接壤的东北地带,十数骑停马于一座山顶。
昔年北凉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韦甫诚,身在其中,两人之间那一骑,是一位当初跟随他们共同离凉赴蜀的小将。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枪梅子酒。
这位白衣兵圣身边的那一骑,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他抱拳朗声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陈芝豹只是点了点头,夹了夹马腹,一骑当先,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马而去。
典雄畜和韦甫诚紧跟其后,两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轻人肩膀。
那名年轻骑将满脸泪水,但是从头到尾,始终都没有说话。
赵铸唉声叹气,朝这名年轻骑将挤眉弄眼道:“车野!怎么感觉我像是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觉啊。”
名叫车野的年轻人冷哼一声,很快就又恢复那张刻板生硬的脸庞,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誉为“小蜀王”的家伙,尽得陈芝豹真传啊。
赵铸对这个家伙那是相当喜欢的,没办法,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说,带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的那帮心腹大将,张定远顾鹰等人都对此人心服口服,这样的人才,赵铸怎能不动心,所以当陈芝豹决定把
车野留给自己后,赵铸差点连去放几串爆竹庆祝的心都有了。车野无论是在西蜀道戊守与北凉陵州交界的腊子口,还是之后在广陵道跟随陈芝豹冲锋陷阵,或是之前攻打卢升象部大军,都展现出惊才绝艳的运兵才华
,狠且准,对于战机把握,拥有一种只能用直觉来解释的天赋,赵铸所以经常开玩笑说,车野啊,你要是肯叛变蜀王殿下,我就让你当我赵铸麾下的头号大将,一百年不变!
车野留下,跟随世子殿下停马在山顶的鹤州将军梁越,以及原州将军叶秀峰,两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赵铸转头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气的年轻女子,嘿嘿笑道:“高峡,我就说吧,一定会带你杀入太安城的,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那个誓约啊?”
耳根子通红的张高峡面无表情道:“等你进了太安城再说!”
张高峡,正是首辅张巨鹿死后逃亡在外的女儿。
两位离开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赵铸身边的武道宗师,宫半阙和女子拳法宗师林鸦,相视一笑。
长久接触下来,两人都对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满意,既是英雄,且是枭雄。
简单来说,便是明主!
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明主不厌人,方能成其势!
赵铸眼角余光瞥见那名沉默寡言的骑士,相比三三两两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鸦等人,此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姓江。
不过纳兰先生一语道破天机,这个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实则是离阳帝师元本溪之私生子。
赵铸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鸦与他是旧识,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骄傲的女子宗师,对比她年轻了小十岁的江斧丁,有一种异样情愫,只不过不知为何双方,明明两情相悦,却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窗纸。
赵铸都替他们感到着急,几次当面帮着说话,都没啥好下场,有一次直接被恼羞成怒的林鸦一拳“温柔”砸在面门上,然后鼻青脸肿了整整半旬时光,那会儿只要他赵铸在军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将很
是“悲痛”地言语,“不曾想战况如此惨烈,世子殿下在前线厮杀得辛苦了!”“末将只恨无法为世子殿下分忧啊,无法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死罪难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调侃,年轻世子殿下都会呵呵一笑,拉着
他们的手就喊老丈人,扬言他回头就要把洞房给圆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将顾鹰家中只有幼子而无女儿,照理说可以逃过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语重心长来了那么一句,“以顾老丈人的容貌气度,我赵铸忍一忍,等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于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线率军厮杀的顾鹰张定远,还有跟随赵铸来到此地的梁越叶秀峰,甚至是曾经吴重轩的麾下大将唐河李春郁等人,只要是南疆将领出身,对于世子殿下赵铸,无一例外,都很欣赏。
纳兰右慈曾经对这个年轻人有过盖棺定论,“冬日温煦,暖人而不灼人,谁会不喜?”
所以赵铸虽是燕敕王赵炳的嫡子,可并不是嫡长子,但当年南疆册立藩王世子,赵炳既没有选择他的那位兄长,也不是最被王妃溺爱的幼子。
赵铸在心中轻轻叹息。
对于江斧丁,他其实是心有芥蒂地。
因为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庙堂,此人都跟那个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纳兰先生在江斧丁到来后,私下跟他赵铸笑言:你这个世子殿下将来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叶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后纳兰右慈更是开门见山询问:“日后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晋兰亭之流,就在你赵铸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云?”
赵铸当时没有给出答案,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
也许是怕自己让纳兰先生失望。
但也许更怕自己让自己失望吧。
赵铸安静坐在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为他们南疆的三位宗师,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时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里,曾经有个同龄人,会喊自己小乞儿。
山顶之上,林鸦和宫半阙也是如此远望。
同门师兄弟的于新郎和楼荒都在那里,虽然于大师兄新郎还活着,楼荒却已经战死于拒北城那场关外大战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赵惇私生子赵楷,就死在那个年轻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与那人的父亲作对,两代人的恩怨,至今没有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车野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出身北莽,但却在那里的关外,曾经以北凉三十万铁骑其中一员的身份,跟随那位白衣兵圣并肩作战。
梁越和叶秀峰同样望向那里,身为武将,如何能够不向往那种荡气回肠的壮阔沙场!
千年以来,骑战以西北关外,独具气概!
赵铸缓缓收回视线,转头大声问道:“江先生,姑幕许氏的那封家书,差不多已经交到许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点了点头。
赵铸突然翻身下马,众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黄半青的无名小草,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现在就看这位节度使大人,是尽忠在前,还是尽孝在先了。”
然后赵铸呲牙咧嘴道:“杨虎臣和韩芳,这两个蓟州正副将军,也太不要脸皮了,直接软禁了对他们以礼相待的马忠贤温太乙,夺取靖安道军权,一鼓作气占据了中原腹地,有点头疼啊。有机会一定要找他们喝酒,把臂言欢!”
赵铸喜欢跟很多熟人呼朋唤友,更熟悉一些的,还会勾肩搭背,从不管对方身份贫贱高低。
赵铸抬起头,对所有人笑着说道:“你们在山下等我,最多半个时辰。”
最后,只有张高峡留下,其他人都骑马下山。
张高峡站在蹲着的年轻世子身边,柔声道:“是怕自己以后与他兄弟反目吗?”
赵铸撇撇嘴,“那家伙啊,那么大度的一个人。才不会跟我斤斤计较,对吧?”
可能是在扪心自问,可能是询问自己情有独钟的张高峡,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万水,在问那个人。
赵铸干脆盘腿而坐,抬起头,轻声道:“你要真生气了,就打我两拳,保证不还手!哈哈,不过小乞儿我啊,到时候好歹是当皇帝的人了,咱哥俩私下比划就行喽。”
张高峡低头望去,很难想像这么一个心性坚韧的年轻人,会流露出这种软弱的姿态。
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认识这个叫赵铸的男人。
她蹲下身,轻轻帮他擦去泪水,从不知如何安慰别人的她,只好说道:“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的。”
年轻男人嗯了一声。
……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加上涌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南朝覆灭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乱世中,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甭管什么身份,都得老老实实交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过路费的多寡,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此时,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流中缓缓而行,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毛凤凰不如鸡的狼狈模样,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熟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饱经沧桑的脸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人人收获颇丰,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时,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游曳,如鹰隼捕捉猎物,一圈下来,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随着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