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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璧在。”连璧冷静地走到她的身侧。
“把他放下来。”
“……是。”
舜华喘着气,盯着连璧救人,确定不会再集体搞谋杀后,她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好恶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弃,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个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脚呢?那袜子几 天没洗了?她好像连他长长的腿毛都碰着了。
她瞥到房里有水盆,苦着脸去洗一洗手,洗洁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气,忽听得被救下的乐师染猛 咳着,哑声道:
“一切都是我干的,与他人无关,我愿一死百了!”语毕,又要往柱子一头撞死。
舜华已经麻痹到无惊无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着乐师染,反而盯着连璧瞧。
连璧不得不及时拉住乐师染。
舜华满意点头,慢吞吞道:
“你再寻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点名腿软跪地的舞人以及乐师, 最后点向连璧:“还有你。”
连璧微愕,众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难了,不由得悄悄看向连璧。
乐师染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来到崔府,他形销骨立,实在不怎么好看。他撩 过袍摆,拜手稽首,哑声说道:
“崔当家,染自转到崔府后,便知死期将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家要酷刑 处置,染甘愿受之,请勿迁怒他人。”
舜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舞人乐师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华凌虐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上吊自尽,痛个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义,反显得崔舜华的心狠毒辣了 。
她抚着额角,不发一语。房内的氛围随着她的沉默降至冰点,跪伏在地的家乐大气不敢喘。其中一 名乐师直往连璧瞄着,双拳紧攥,暗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顾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杀死崔舜华吧。
舜华没注意他们的眉目间传着杀机,心里忙着感慨自己有做恶人的潜质。不知道自己将身子还给崔 舜华后,是不是还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极乐世界?
她寻思片刻,说道:“在陛下面前,你弹奏亡国曲,是触北瑭霉头,犯陛下忌讳,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乡愁,弹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国土虽小,但国土偏北之处有一条春江横贯东西,被 小周人视作生命之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须得一次亲自到春江,饮一口春江水不论前是前非,都能再 重新活过,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弹此曲,绝无触北 瑭霉头之意。”
舜华摆了摆手,不耐道:“你长篇大论我听不懂,北瑭没人去过小周,有谁了解小周春江曲?你, 你,还是你?”一顿,她又道:“除了北瑭与小周,你还懂得其它乐曲么?”
“小人是乐师,各国乐曲自然涉猎一二。”那语气隐有着乐师的骄傲。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了,眼下你弹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乐曲,如果我能认同你 的乐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则,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点点乐,点过崔家养的伶人,最后 落在连璧面上。她道:“还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阎王告状吧。”
“当家息怒!”众人跪伏颤声喊道。
舜华充耳不闻,对着连璧道:“去把他的琴取来。”
连璧恭谨应声,取来乐师染的长琴。众人惊惧地看着乐师染,这是崔舜华故意的啊!给他们希望, 等乐师染弹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个凶残崔舜华!好狠!好狠!
乐师染浑然不觉他人惊惧。他瞪着琴,仿佛琴上已系绑着十多条亡魂。
舜华淡淡补了一句:“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还当什么乐师呢?不如重新投胎吧。这么多人陪着你 ,够本了。”
“染师傅……”家乐里的舞人低声喊着。
乐师染咬咬牙,盘腿坐起,调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阵后,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着琴音,半 吟半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当他唱出那句“颜如舜华”时,连璧看见她蝶睫颤了颤,眸光异彩绽现,要往乐师看去,但又及时 阖上眼,仿佛对此曲不甚兴致。
乐师染选择这首曲,是讨好或者讽刺姑且不论,但,他记得聪慧过人的崔舜华出身名门富户,自幼 熟知各地文化,早该听过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摆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乐师染反复吟唱着,唱完一曲后,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华的生死决定。
舜华徐徐张开眼瞧着乐师染,慢悠悠地问道:“哪个国家的曲?”
连璧瞪着她。
乐师染垂首道:“这是大魏流传了几百年的‘有女同车’。”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对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听出你这弹奏此曲的功力还不错,凑巧 里头有舜华两字,我自是亲近不少。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万般妙,没有亲近过的 人,是无法了解的。”
众人怔怔看着她,实在揣测不出这段话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好,这样吧,”舜华一击掌,道:“看在舜华两字上,今日今时暂且饶过你们一命。从明天,不 ,今天开始吧,每月你们至少筹备一首特别的曲儿,连璧你去安排,每月找个名目办宴,食宴也好,商 宴也罢,只请富家之上。你们就卖力表演,轮番各国乐曲,不限北瑭,但也不准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 定,每演一首国外的曲儿就得付税,我全记在你们帐上。九个月里有贵族请你们过府教导他们府里家乐 ,那你们就是人人有赏,要一个人也没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们面前点了点。“大家心 知肚明哪。”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心里恨极她。她说要放过他们的,怎么又来要胁?
连璧忽问:“当家,九个月之后呢?”
舜华刹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见的悲伤,又挑眉道:
“第九个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们演奏一首飞升西方极乐的乐曲。要是我满意了,你们可各付 身价离去,到时你们想离开北瑭,我也不会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让我买回,肯定让 你们生死不如。”她不理众人惊诧,转向连璧。“至于你嘛,年纪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腻了,明年春天 他们要是能离开,你就跟着一块滚;他们没能力离开,你就跟他们一块下场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 他们同坐一条破船,死活一块吧。
再从另一个方向推敲,连璧想离开崔府,就得要尽心尽力帮着崔家这一批家乐。众人傻住,任着崔 舜华走过他们跪伏的身子。
就这样?一夕之间,他们有了盼头!崔舜华哪来的好心肠?有鬼吧!
舜华来到房门前,秀脸微侧,冷冷一笑:
“嘿嘿,这九个月里,看你们为生命挣扎,也是一种乐趣啊!别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里,就跟 软豆腐没两样,一捏即碎啊!”语毕,负手而出。
房里氛围沉重,众人相互凝望,连璧没有追出去,只盯着先前她坐着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点点 朱红血迹是崔舜华的……真是崔舜华的吗?
当年她拿什么毒药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样的毒药去害她。可是,为什么祥王死了,在钟鸣鼎食那夜 她却没死?非但没死,醒后的崔舜华变了个人……
“连璧,可以相信她么?”有人悄悄地问出心里盼望。
“连璧,染师傅甘愿牺牲自己,依你计划先搏取她的信赖,得到她的部分家产后再害死她,但此计 未成,接下来该怎么办?”连璧提出先假意谋害崔舜华,他再出面相救,乐师染顶凶嫌之名自尽,等到 崔舜华彻底信赖连璧后,再行真正毒杀之事,到时他们就算被官府抓走,跟着陪葬也无所谓了,至少拖 着崔舜华一块死。那时连璧可以带着崔家部分财产逃离北瑭,在其他国家生根,培育更多乐师、舞人, 可是现在……他们都有机会活着摆脱她了……
乐师染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她……连鞋也没穿,就来阻止我自尽?”她在想什么? 阻止他自尽,不是为了要虐他吗?怎么虐成自己了?
距离门口最近的十三岁小舞人突然听见低微的声音:
第六章(2)
“痛痛痛……我怎么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门外。那抹土黄背影一拐拐地跳着离开院子,实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嚣张的风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响起。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黑暗里忽地蹦出这一句。
更夫吓得后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终于轮到他见鬼了,他强自镇定地点起灯笼,往声音处照 去,只见一名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很无辜地看着他。
说是青年,他是有点犹豫的。因为此人身着男装,但面貌偏女相,脸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 眼光,猜测这青年不是女扮男装,就是那鬼话里的公狐狸精,要不,听说南临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 的。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美貌青年重复问着。
“……春回楼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会去那里。”更夫笑道,挤眉弄眼。“我打更路上会 经过,公子不妨跟着我走吧。”
“喔,多谢。”
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华,更夫从未见过名门富户崔舜华,在他第一眼里,只觉得这名青年漂亮和善 ,没有什么威胁性,又听他说话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领着她往春回楼而去。
舜华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干嘛心急忘了穿鞋,只着罗袜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从小 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了!脚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还得硬头皮含着泪穿上鞋,然后再磨着伤口行路… …
当家不是人干的啊!
足上的痛,让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里,要是再来一组人马依样画葫芦来闷她口鼻,她想,事不过 三,她会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还来不及拦戚遇明上春回楼啊!
她现在万万不敢以崔舜华的名义夜至春回楼,她怕只出崔府两步,就被人给打死了。所以,她谁也 没说,偷偷取了件连璧的男装,独身出府。
连璧是崔舜华身边的下人,说得难听点,崔舜华自以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个看顺眼的人阉了留在 身边,虽然在物质上不吝啬,但,连璧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阉后的痛苦有多深。连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许多,色彩却有些偏女 子的柔软,不知是不是崔舜华故意为他选的,远远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来的这套潇洒公子男装。
她长叹一声。有时,她真不知自己该不该再维护崔舜华的命。等崔舜华回来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难 了?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更夫回头说着。
舜华一出巷,就见一片灯火通明。她抬头一看,对街楼上悬挂“春回楼”的匾额,串串红笼高高挂 ,来往入目皆男宾,门口迎客是女子,热闹非凡……
“……”舜华摇摇晃晃,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巷口旁的摊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这不是青楼吗?
就算她再没见过世面,她也有脑子的啊!伊人来青楼做什么?《京城四季》怎么不写清楚些?那个 姓戚的来青楼做什么?不不,他是男子,会来青楼不意外。原来尉迟哥也会在这种地方跟人谈生意,男 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认絮氏舜华没胆子进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吗?”摊老板很认真地问。
舜华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摊前,左右张望,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她。这豆腐臭中带香,以 前絮氏舜华只有耳闻它的特别,却无缘一吃,这崔舜华的肠胃简直好得跟铁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来一盘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内层细腻若棉絮,明明臭气熏天,但一入口又满齿溢香足够让人飘上天了 。她一口接着一口,双颊塞得鼓鼓的,她怀疑以前白起哥只让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视她。
“好吃,简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外,再来两盘……加壶酒。”臭豆腐摊旁有水酒,她想了下,决 定一醉解愁!她要让肠子灌满酒,满腹心酸化水流。
那摊老板见状,忍不住说道:“公子,来这里吃的,都是些穷书生,我瞧你衣着不错,怎么不进去 吃顿好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