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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薛君山家人仍然没走,徐权心里莫名有几分感慨,对此人多了分佩服。也怪不得他有成见,薛君山黑手之名早已上下皆知,这种人他虽然看不上,在这混乱的局势下却不得不重用,长沙各级官员派系复杂,内斗激烈,唯有薛君山有办法左右逢源,用非常手段办好事情。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徐权叹了又叹,强笑道:“娭毑,您孙女婿在不在?”
听到声音,薛君山擦着头发上的水走出来,见胡十娭毑正和徐权对峙,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来由生出几分心酸,沉声道:“徐处长,现在怎么办?”
徐权满脸黯然,摆摆手道:“不要再叫我徐处长,我是来辞行的,多谢你们一家的招待,多谢娭毑的肉丸子,这辈子只怕吃不上了!”
胡十娭毑知道他没有恶意,终于把刀放下,还是不肯让他进门,冷冷道:“你们自己作孽,活该!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金贵,你有本事不要跑,看看那叫蒋么子(蒋某人)的家伙有没有办法收拾你们!”
两人都被说得抬不起头,徐权轻咳一声,正色道:“薛副处长,我来就是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起火前我出去躲了一下,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薛君山骤然失色,冷笑道:“焚城计划都是你们制定的,车辆是你们扣的,电话是你们拆的,交通是你们控制的,你现在竟然来问我?”
那一刻,一缕阳光突破浓烟密布的天空,投射到三人的眸中,转瞬即逝。火光中,浓烟滚滚,直冲九霄,呛人的风送来人们的哭声和咒骂,徐权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勇气,默默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浓烟滚滚中,薛君山苦笑道:“娭毑,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你暂且放宽心,我还有一家人要养,没这么容易倒。徐权走了也好,正好让我大展拳脚!”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暂新的军装,正要出门,听胡十娭毑一声大叫,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kao在上头,而头发焦黄,满身黑灰的刘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泣:“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崽(儿子)啊,姆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胡十娭毑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四顾茫然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白塘村以最大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近半数属于胡家所
有,胡家祖屋kao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爹一家人所居住。
胡大爹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爹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临江建在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卢沟桥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长字辈只得五人,祸事连年,剩下的只有胡大爹的长泰和胡长宁两人而已,老三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小命,这一脉只剩下一个十七岁的湘平,目前和胡大爹二十刚出头的小儿子长庚一起跟随长泰学做生意,疯了的胡三娭毑则由胡大娭毑等妇人照顾。
胡大爹主事多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胡三爹一脉的惨状自不必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胡大爹二儿子长安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留下不满三岁的幼女,目前随其母长住在外婆家,暗里的原因却是胡大爹重男轻女十分严重,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发痒,平素懒得来往。
胡大爹的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娭毑,留下老人和堂客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爹一怒之下,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胡大爹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且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只是胡十娭毑太记仇,一点面子也不给,听到湘水的回话,胡大爹一气之下差点把所有家具都砸了。
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爹,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娭毑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爹舍了面子,主动向胡十娭毑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娭毑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爹以祭祖为名派长泰来长沙接人,胡十娭毑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爹错过了两人最好玩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爹和胡十娭毑一样,十分喜欢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简直有些引以为豪的意味,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那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也是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平两人匆匆从湘潭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眼睛刚刚合上,只听一声尖利的叫喊“救命”,湘水脑子里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小满比他还要快,径直跳到湘湘那张小床,连被子一起把她裹起来,湘湘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迷迷糊糊看着他,声音低微得好似自言自语:“哥哥,我要回家。”
长庚和湘平也急急冲了进来,小满冲两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长庚年长几岁,在铺子里已能独挡一面,到底做事老成些,从口袋里摸出一瓶东西递给小满,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从铺子里带回来的安神定志丸,我想你们肯定用得着。”
小满把药塞进她嘴里,她还在恍惚,张口就吞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扣在小满手腕,头一歪又沉沉睡去。小满把她的手掰开,引着三人来到堂屋,轻声道:“堂哥,你有没有听到长沙的消息?”
长庚和湘平交换一个眼色,苦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安生在这里住着,爹爹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多陪陪他吧。”
反正也没什么好消息,小满自己先泄了气,目测觉得长庚和湘平都比自己高,有些不服气,站在两人中间挺起胸膛,左看看右看看,长庚长年在外奔波,身体自然壮实,外表斯斯文文的湘平其实也不是好惹的,胸膛一挺,从身高和气势上完全把他打压下去。长庚放下心来,嘿嘿直笑,在小满肩膀拍了拍,把他和湘水重又推进房间,揽着湘平出门了。
小满和两人久别重逢,还想多说两句,湘水连忙拉住他,苦着脸道:“赶快睡饱,待会有你受的!”
小满仿佛又看到胡大爹拿着根水烟袋带两人四处逛,见人就笑眯眯地介绍:“这是我家十爹的孙伢子,双胞胎呐,长得像不?”嘴巴一瘪,干脆利索地跳上床,一脚横在湘水身上,呼呼大睡。
第九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六ri
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山里雾气袅袅,犹如仙境蓬莱。胡大娭毑第一个走出来,把满头白发盘成髻,cha上银簪,赶走两只拼命摇尾巴的狗,颠着小脚走到隔壁,在窗户边听了听,没发现动静,掩嘴一笑,回头走进厨房。
帮工的王四两口子都起来了,一个挑水,一个正在灶台添柴烧水,见到胡大娭毑,胖胖的王四家堂客笑道:“大娭毑,又要出动您老人家,到底是城里的少爷小姐面子大,看你们这么喜欢,干脆把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长沙城里那么乱。”
胡大娭毑笑而不答,见水还没烧好,又绕进房里抹了点香喷喷的头油,洗漱完立刻调了些白面,从杂屋里挑了个最好的南瓜,王四家堂客连忙把南瓜洗好切好,胡大娭毑又去隔壁看了一眼,还是不放心,回来抢过刀自己切。
王四家堂客呵呵直笑,接下来有了分寸,把泡芝麻豆子茶的原料一一给她过目,胡大娭毑叮嘱多放些姜,去去寒气,一边准备做南瓜粑粑,一边准备喝茶的糕点,一心几用,忙得不亦乐乎。
胡大爹腰带上别着水烟袋晃晃悠悠出来,径直往隔壁走,胡大娭毑连忙从厨房里冲出来拦住他,压低声音道:“别吵,三十岁前睡不饱懂不懂,让他们多睡会!”
胡大爹嘿嘿直笑,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再探探湘湘的口风,家里这么多好伢子,天天陪她玩,我就不信她看不中一个!”
“死老倌子,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胡大娭毑这才知道他整日带一堆小孩子走亲戚的意思,差点惊呼出声,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想留下小满呢!”
胡大爹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想,不过我带他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中意的妹子,小满这么俊,也得找个配得上的才行。”
胡大娭毑把大腿一拍,“你早说嘛,我娘家隔壁邻舍有个好妹子,现在住在望城县城里头,跟他同年同月,她家里舍得本,送她到长沙读的书,能识文断字,是个女秀才呐!”
胡大爹大喜过望,一个劲催促,胡大娭毑连忙叫王四去自己娘家送信,转头喜滋滋地继续做事。
偷听了一会,湘水从窗口逃命一般冲到床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窃笑了一会,又自顾自摇头,满脸愁容。
他翻箱倒柜一气,把学生装换上又拖下,翻出今年新做的一身呢料大衣,照了许久镜子,还是怏怏不乐地拖下来,仍然换上穿了两三天的青色棉袍,只觉一点精神劲头都没有,朝镜子里的人瘪瘪嘴,眼珠子一转,把衣服拖下来,将煤油灯翻倒在袖口,惨呼一声,披了件短袄把衣裳提出去,夸张地扇风,“四婶子,衣服沾上煤油了,好臭,你给我想想办法。”
王大娭毑瞪他一眼,喝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冻病了哪个管你!”
湘水挨了骂,脸上却笑开了花,飞快地洗脸刷牙,一溜烟冲进房间,很心安理得地换上那呢子大衣,又把头发抹得油光发亮,以从未有过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出门了。
王大娭毑正在煎粑粑,王四家堂客看见湘水,连忙唤住王大娭毑,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笑出声来,只是笑了一会,王大娭毑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悄然叹息。
胡长泰和妻子是青梅竹马,湘水的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在怀湘水的时候听到大儿子湘岳送命的消息,悲痛欲绝,早产下湘水后过世。
乡里医药缺乏,即使胡家条件不错,七个孩子能活到十五的也只有四个而已。湘水生下来脸色青紫,都说没救了,胡大娭毑和胡三娭毑两人轮流看护,整整半月,一刻不停地用粥水抹在他嘴上,才保下他这条小命。
胡长泰深爱妻子,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平时对他十分冷淡。湘水先天不足,懦弱胆小,学东西慢,也不得胡大爹喜欢,加上姐姐早已出嫁,唯一跟他要好的哥哥湘泉又偷偷溜去参军,这些日子更显郁郁寡欢,直到双胞胎回来才精神起来。
厨房里两人正忙着,胡大爹拧着眉头走进来,自言自语道:“水伢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头发抹得苍蝇上去都要拄拐杖了!”
门口,长庚扑哧笑出声来,挤眉弄眼道:“爷(ya)老倌,娘老子,你们要不就莫(不要)生,要不就把我生早点,被比我小三四岁的漂亮妹子叫叔叔,我很为难很自卑呐!”
“你敢乱了辈分!”胡大爹怒目圆睁,抄起火钳就追,“满嘴胡言乱语,看我不打死你!”
闹闹嚷嚷中,哪里还有人能睡,好在乡里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都是为了照顾城里吓坏掉的两个可怜娃娃才尽量轻言细语,轻手轻脚,胡大爹开了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