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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铁提起皮箱走到门口,满心不安,门槛明明不高,只是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接过皮箱径直拎到台阶下,苏铁不得已,只得默默跟出来,第一回有了难以应对的状况,讷讷道:“秀秀,家里的事你多费心。有什么事叫人送个信,我保证随叫随到。”
秀秀苦笑一下,并未做声。他明明有机会离开,却随同他们一家楞往这个火坑跳,即时真正的血亲都不敢担保有这种情义,再连累他委实说不过去。
苏铁也没指望从她口里听出什么,接过箱子回头看了看,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而去。
伫立良久,秀秀正要进门,胡长宁急匆匆冲出来,抹了一把汗,探头看了看,跺脚骂道:“死伢子,跑这么快,我还有话没交代呐!”
秀秀心头明镜一般,抿嘴一笑,闪过他进了门,胡长宁尴尬地笑了一声,悄声道:“其实这个干哥哥人品我信得过,他哪里会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这个职位也是没有办法,长沙这么大,总要有人看病吧。细妹子,你不要瞧不起他,我骂过就算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他捎上。”
人也是他骂走的,如今最舍不得地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连连应下,胡长宁有些赧然,听到小满的厢房有什么响动,拎起笤帚冲过去一看,毛坨正瘫在床榻上揉脑门,一本《七侠五义》躺在地上。翻得残破不堪。
胡长宁捡起书,怅然而叹。小满最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书,房间里正经书一本也没有,难怪这两天毛坨一直躲在他的屋子里。
毛坨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贼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们回湘潭吧,不理那个坏人!”
秀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顺势将他拥在怀里,果不其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地中年人贼头贼脑在门口打量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么呐,我让陈娭毑做!”
“我自己会做!”眼看胡长宁要骂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么行!”那人还是一脸谄媚地笑容,“陈东家吩咐过,以后你们才是我老王的东家,怎么敢不管你们呢。我可不想给陈东家拖去给日本人捅死!”
“有什么敢不敢的,有什么事叫陈楚那畜生来跟我说!”秀秀红了眼睛,抢过笤帚,冲出去赶人,老王丝毫没当回事,一路喔嚯喔嚯跟她玩闹,陈楚请的两个佣人陈娭毑和刘婶也来看戏,加上两个穿着同款黄皮,假模假样的护院,沉寂多日后。胡家终于热闹起来。
秀秀追了一阵。也看出其嬉闹之心,目色渐渐赤红。将笤帚一扔,钻进库房找东西做饭——对付这种东西,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紧。
楼上,胡刘氏静静看了一阵,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在跳动的那处比了半晌,却想起还没给湘湘的孩子戴上长命锁,还没看到小满回来和秀秀成亲,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胡十娭毑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胡刘氏满脸羞愧,手软软垂下,剪刀咣当落了地。
出乎预料,胡十娭毑像个睁眼瞎,对她地动作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扶着拐杖重重跪下,胡刘氏惊得差点失声大叫,连忙扶住她,话未出口,已然泣不成声。
胡十娭毑满脸肃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媳妇,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死,也是我这个老东西!这一次我真的错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为过,我要脸不要命,害得你们吃苦受累,连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我该死!你先放开,听我讲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晓得,你从小身体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记得,要不记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胡十娭毑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头,立个誓,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德!”
胡刘氏一口咬住衣领上的盘扣,执意不松手,胡十娭毑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胡刘氏惊叫一声,终于放开,胡十娭毑跪正了些许,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磕到第三个,胡刘氏如梦初醒,扑通跪下来,低吼道:“姆妈,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胡十娭毑用力推开她,犹如完成一个庄重地仪式,将三个头磕完,扶着拐杖艰难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来时一般,一步步走出门,对着满院子的闲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
毛坨张开双臂,抱住胡长宁气得颤抖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毛坨满脸不合年纪的凝重,朝他用力摇头,胡长宁轻轻点头,将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先想办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让你大伯想想办法,就说姓陈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连苏医生都斗不过他,要大伯打点一下关系,看能不能赶走他。这个畜生肯定眼红我们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让他如愿!”
胡长宁恶狠狠地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畜生赶走,毛坨很想提醒他一个事实,姓陈的不单只眼红房子,连人也要。话到嘴边,看到那不到两天就突出的颧骨和深深凹陷地眼窝,毛坨把心一横,用力咽了下去。
第一章 **三十三年八月十ri(2)
库房里满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战乱物资匮乏时期,而且什么坛坛罐罐都满满当当,各种肉和菜一样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刚结婚搬进公馆那阵。那时虽然大家心头都有疙瘩,看到这些,都算松了口气,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没话说,全家老少的事情都上了心去做。
秀秀转了一圈,手上空空如也出来,这些东西太脏,胡家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哪里敢吃。
胡十娭毑迎面而来,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这两天大家都没吃什么,熬点鸡粥,炒两个小菜。”
“大虎,去买只鸡,要大一点的!”在转角偷听的老王如得到圣谕,一路嚷嚷而去,胡十娭毑和秀秀目光交会,又同时撇开脸,胡十娭毑钻进厨房拾掇,秀秀看着自己手掌的茧子发了好大一会愣,幽幽长叹。
毛坨换了身扎实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饿,引得大家哄笑连连,想当然尔,并没有真正起身张罗。毛坨在后院找到秀秀,不等他开口,秀秀连连摇头,包了几个油饼塞到他怀里。毛坨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无人,将他推到水缸边,一脚朝水缸后的墙壁踹去,踹出一个狗洞大小的门,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去八角亭找到苏医生!”
毛坨毫不迟疑,迅速往外钻,颇为艰难地钻了出去。
把门封好。秀秀回到厨房,和胡十娭毑再次目光交会,释然而笑,胡十娭毑点点头,欲言又止,开始淘米煮粥。
秀秀转身就走,扶着门站了三秒。怔怔道:“娭毑,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连湘水也不如。”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有说不出地坚定,还带着隐隐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咣当一声,胡十娭毑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头一颤,却没有回头。
老王提着鸡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比起前几年,小陈真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体发福了一些,不过从脸上看不怎么出来,肉都在肚子上屯着。显然,他以这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为傲,时不时要摸上两把。
他一进门。请的护院和两个帮佣才算有了干劲,两个帮佣抢着去接鸡,男人则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小陈给两人一人扔了包香烟,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两人报告情况。逼走苏铁是他授意,湘雅医院地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剩下一个苏铁,上头真是如获至宝,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后院搜寻一圈,白着一张脸出来,讷讷道:“那小的不见了!”
小陈恍若充耳不闻,磔磔怪笑,那两人也有点惶恐。垂着头不敢吱声。小陈摆摆手道:“那小子本来就不是胡家地人,跑了也不出奇!”
三人松了口气。小陈使个眼色,老王指指厢房,小陈掏出一支驳壳枪指向他,怒道:“老子请你来做什么的!”
老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冲到厢房外面,对里面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赔笑道:“胡先生,东家有请!”
胡长宁翻过一页,见书页有些折损,连连叹息,小心翼翼将书页捋平。老王不耐烦了,冲过来将书抢走,虽然仍然赔着笑,话语里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胡先生,东家有请!”
“小陈,你进来!”胡长宁躲不过去,只得高声叫人。小陈听到召唤,颇为高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摆出平常的唬人面孔,抬头挺胸,迈着八字步走进厢房,还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呵呵道:“岳父,您终于想通了么?”
小陈急着邀功,丝毫没看到胡长宁瞬间铁青的脸色,抽出一根烟,老王连忙点上火,他叼着烟斜眼看人,派头十足道:“不是我唬人,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军占了。您也不用谢我,一来我要叫您大女婿一声大哥,二来您也知道我地心思,这么多年,我虽然在乡下买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还是给秀秀留着。您只要点了头,你们的日子还是跟我大哥在的时候一样,我来负担一切开销,你们尽管享福,如何?”
胡长宁不怒反笑,“陈楚,你连薛君山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别一口一个大哥,糟蹋了他的名声!”
小陈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这熟悉的老人,确定他仍然是那个被欺负惨了也做不得声的窝囊废,心下大定,再次挤出笑脸,好声好气道:“岳父,您气归气,总得认清现实吧。长沙已经不是五六年前地长沙,如今是皇军做主,咱们家出了那么多人跟皇军作对,只有赶紧拉拢关系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诉苦,为了保住你们,我真的腿都快跑断了!”
见胡长宁没有反应,小陈唉声叹气走到他身边坐下,苦笑道:“不求您赞我一声好,您成全我这份痴心不行么!现在兵荒马乱,秀秀反正也找不到好人家,她一个弱女子照顾三位老人也不容易!”
“谁说我找不到好人家,我是胡小满的堂客!”秀秀不知何时走到门口,她并没进屋的打算,kao着门槛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柔柔地倾泻,将她的脸染成带着胭脂色的金黄,她眉目间刘氏地影子更加突出,温婉而柔和,鲜丽如带着lou珠的花,即使眼下青黑浓重,也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胡长宁突然有些失神,家里有那么亮丽的姐妹花,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瘦削苍白的毛丫头,记忆里,她总是低垂着头,怯懦平凡,一句多话也没有,闷头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当当。
他心头剧痛难当,早已下定的决心突然有了松动,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腿上,一时更加惶惑,没了主张。
小陈自然也看到她的姣好容颜,像第一次碰女人的毛头小子,心头怦怦乱跳,一下子蹦到她面前,腆着脸直笑。
秀秀正眼都不看他,冷笑道:“小陈,你也是聪明人,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从小就喜欢小满,一直当自己是他的堂客,胡家的人和远近邻居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要嫁你也可以,等小满回来,你派漂亮妹子诱惑他,让他跟我离婚,反正我是不敢提出离婚,家里老人满街邻舍都看着呐!”
第一章 **三十三年八月十ri(2)
这一笑,更加给她添上了七分好颜色,像苍白画布上浓墨重彩的牡丹花。看得出来,她十分得意,像真正的千金小姐,隐隐有了湘湘目中无人,一派骄傲的样子,果然是吃一个锅里的饭,进出一个家门,果然是他胡长宁的女儿……
他一直忽略,却始终以自己坚韧的方式成长起来的女儿,他最对不住的女儿。
胡长宁掌心已抓出血来,短短的指甲里血肉模糊,那种痛,又以摧枯拉朽的态势一路蔓延,一直痛到心里。所到之处,有如狂风卷过,片物不留,寸草不生。
小陈自诩心思活泛,看她足足笑了两三分钟,才终于回过神来,顿时一把火从胸口烧到全身各个角落。他自问没有对不起他们一家,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当初仗着薛君山的势力看不起他,一家人拿他当笑话,连个成天在灶台转的养女都舍不得给,累得他白白献了那么多殷勤。他们现在一无所有,连小命都捏在他手里,凭什么!凭什么!
他认识薛君山多年,看着他由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混混爬到后来的位置,不说能呼风唤雨,在长沙城里也算人人都卖几分面子。薛君山拿下那骄傲的胡家大小姐,将眼高于顶的胡家整治得服服帖帖,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