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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自惊异,便见那四处沙丘山忽然冒出一个个诡异的影子。
十数个、几十个、上百个……很快数不清了。
无数的影子如幽灵鬼魅一般涌出,虽然瞧不清样貌,但借着月光仍能看出那些全是骑在马上的彪形大汉。
果然没错,猃戎人的骑兵果真就埋伏在附近,只等这时出击,而崇军方才与群狼缠斗,死伤不少,剩下的也多半挂彩带伤,没多少气力,势必难以抵敌。
徐少卿眉间一蹙,暗自叹了口气,伸手牵过一匹尚未受惊的马,拉到高暧的乘舆边。
或许就是这时候了。
可是,如此情势之下,真能抛下这些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嗖,嗖,嗖……”
箭矢破空之声又响,这次却是迎面而来。
但听耳边风声呼啸,便有几十支翎箭斜斜地扎在了脚下的沙土之中,箭身还兀自晃动不止,而身旁十几名猝不及防的崇军却纷纷中箭,倒毙在地。
徐少卿暗叫不好,一个闪身冲进乘舆,将高暧拦腰抱起,又穿帘而出,滚入乘舆之下躲避。
高暧被这一惊,隆起的肚腹内立时抽痛起来,她颦眉轻抚,咬唇忍着,怕他分神,不愿叫出声来。
正想撑着身子侧躺过来,莫要压着腹中的孩儿,却忽觉几滴温热的汁液滴在自己脸上,又顺着面颊流到唇间……
她口中尝到一股滑腻的咸腥,猛然一惊,急忙抬眼看去,就见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赫然有跟翎箭,深深地扎在了他右臂上。
第134章 荒烟平
“你……你受伤了!”
高暧失声惊呼,眼见那箭头没入皮肉,衣襟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那颗心就像猝然被揪紧了。
“没什么。”
徐少卿语声平静地答了句,凛着那双狐眸紧盯着外头,竟似浑然不觉。
可两人此刻紧贴在一起,她分明能感到他身子在微微发颤,显是在强忍着臂上的剧痛。
她顾不得肚腹间的不适,抱住他急道:“你的手!”
他回眸一笑,将她稍稍推开些,低头咬住箭杆,脖颈一扬,“嗤”的便拔了出来。
鲜血激射而出来,喷溅在她侧脸和霜白的护领上。
腮颊温热,唇齿间的咸腥气登时更重了。
徐少卿又冲她轻笑了笑:“放心,这箭没毒,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只青釉小瓶。
“我来帮你上药。”
他愕然一愣,见她面色郑重,眼中满是焦急,心头不由也是阵阵火热,便将那瓶子递了过去,又咬住臂上的衣袖用力扯破,露出尚在流血的伤口。
高暧赶忙拔去瓶塞,将里面的金创药粉倒在伤处,片刻间止了血,又撩起裙摆,用牙咬开个口子,撕下长长的一条,替他将伤处仔细裹缠好,便紧挨着他不动了。
外面风声尖响,暴雨飞蝗般的箭矢仍未停歇,乘舆近处的沙砾上已密密的扎满一片,有的斜斜戳进车底,距他们不过尺许远。
而那些崇军除了轻盾之外毫无遮蔽,成片成片的中箭倒下,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瞧来,这里便是绝地了。
早知如此,真该早些带她走,兴许还能闯出一线生机,如今却夫复何言?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或许这便是命。
徐少卿挑唇苦笑,忽然问道:“公主怕么?”
“我不怕。”
那柔细的语声在耳畔答着,竟是斩钉截铁,说不出的淡然。
他不禁一愣,垂眼望过去,就见那清丽的俏脸上泛着一抹恬然的笑,果然丝毫不见惧意。
“那几个月不见你,我这心中难受得紧,每日里便像行尸走肉,恨不得死了倒好。现下好了,就算是死,也可以和你死在一处,还怕些什么?”
高暧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半点也不肯放松,那澄亮的眸子在这昏天黑地中竟是说不出的清澈。
他望着她,也是一笑,随即张臂将她拥住,平平地躺了下来。
彼此相知,无须多言,紧紧拥着,仿佛外面的杀伐血腥都泯于无形,唯有天穹为帐,大地为榻。
然而他心中却有一丝酸楚。
蒙她倾心相爱,此生已然无憾,可这不顾一切的爱念换来了什么?自己又给过她什么?
既然情深似海,便该还她个一世欢虞。
可自相识以来便只有痴恋伤怀,颠沛流离,如今竟连命也不久了。
这般的自己值得她托付终生么?
想着想着,眼角有些泛酸,忽觉那怀中的娇躯也自轻颤起来。
徐少卿直起身,垂眼便见她双目紧闭,手抚着肚腹,低低啜泣。
终究是个女儿家,生死关头,哪能那么容易释怀?
“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这等苦楚。”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却缓缓摇了摇道:“不,我怎会怨你,我……我是心疼咱们这孩儿,人世间的欢爱一天也没享过,却就要……”
他心头针扎似的一痛,赶忙将她搂紧,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愿叫她瞧见。
是啊,他和她不再只是两个人,可以海誓山盟,也可以同生赴死。
如今已有了孩儿,这个“死”字怎可随意轻言?
即便自己无幸,也总要保全他们母子。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从远处飘来,那是猃戎人准备结阵冲锋的讯号。
此时箭雨终于停歇下来,徐少卿心中念动,扶着高暧小心地从乘舆钻出。
外面早已是死尸枕籍,上至那些副使高官,下至宫人仆役都已横尸在地,那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崇军勇士也死伤大半,仍然站着的仅余二十几人,但却没有任何一人弃甲逃命。
狄锵的玉冠不知丢去了哪里,满头乌发披散下来,肩腿手臂上中了四五支箭,血染青袍,却依旧挺立在队列最前,不见分毫伤颓之色。
“儿郎们,我大崇自立国以来便无屈膝降敌之人,今日无幸,有死而已。你等跟随本王这些年,四处奔波,却没有过几日享乐,是本王亏欠你们。若来世还能相距,但愿上天叫咱们部分主仆,只做兄弟!”
残余的崇军互相搀扶着,齐齐单膝跪地,大声应道:“我等愿追随太子殿下,誓死不降!”
狄锵含笑点头,回眼望见他们两个,眉间不由一蹙,却没言语。
徐少卿举目四顾,那沙丘上影影重重,瞧不清有多少。
此时崇军伤亡殆尽,已成强弩之末,根本禁不起猃戎骑兵的冲击,而狄锵和自己又都受了伤,也撑不了多久。
他不自禁地又垂眼去看高暧,见她手抚着肚腹,面色凝淡,眸中的眼光却似愈加坚定。
怎么办?该怎么办?
正在惶急之际,斜侧的沙丘上忽然响起一声呼哨。
那大片黑影随即发出“嗷嗷”的怪叫,如浪头一般从四面八方猛冲过来。
这里地势平坦,毫无阻隔,最利骑兵冲击,根本无须拼斗,只须策马踏过,顷刻间便能将这些残存的人踩为肉泥。
狄锵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朗声吩咐列阵。
虽然明知是徒劳,但那二十余名伤残的崇军立时按之前的样子,丝毫不乱地摆好了阵势,面上也不见半点惧色。
狄锵转回头,望着徐少卿微微点了点。
徐少卿陡然想起前话,已明其意,便也颔首回应,拉着高暧退到一旁,背靠着乘舆,自己则挡在她身前。
“哒哒哒”马蹄声近,踏在砂砾上,仿佛连大地都在震颤。
转眼间猃戎骑兵已冲到了数十步内,渐渐已能瞧见那一张张如饿狼般贪婪凶残的嘴脸。
他紧握着她的手,竟似能感到那脉间的颤抖,自己心头也在砰跳。
再回眼时,数不清的猃戎骑兵已冲到了近前。
狄锵突然一声呼喝,凝立的身子向前疾蹿,双掌平平推出,劲力排山倒海似的猛击过去,当先的几骑人马俱碎,残肢断臂四散飞溅,将临近的猃戎骑兵也击倒了一片,正面的冲锋之势当即缓了下来。
徐少卿轻轻放脱她的手,纵身跃起,双臂飞掷,钢针如漫花天雨般攒射而出,但听阵阵哀嚎,又有十几名猃戎骑兵中招,翻鞍落马。
侥幸未死的也不及闪避,被身后疾驰而过的马蹄碾过,登时踏为肉泥。
几乎与此同时,那二十余名仅存的崇军也一跃而起,飞奔向前,挺着手中的尖矛长、枪将猃戎骑兵挑落马下。
不过是一群身负重伤的残兵败将,居然不闭目待死,竟还有胆气反冲过来。
猃戎骑兵哪料到会有这等事,竟有些懵然不知所措。
却见狄锵双掌如风,所到之处便是人马披靡,惨呼连连。
然而他却没有恋战,看准机会跃上一匹失了主的战马,就提缰往回跑,途中有牵住另一匹,几步奔近乘舆,高声大叫:“快上马!”
徐少卿早有准备,抱起高暧纵身跃上马背,与他并骑朝斜侧冲去。
正面受阻后,那边的猃戎骑兵正绕行赶来增援,阵势一下子松散起来。
可没曾想有人夺了马,瞧样子竟要突围逃走,赶忙又纷纷折回头去拦截。
狄锵单骑在前,依旧挥掌猛击,将奔近的猃戎骑兵震落马下,但劲力却越来越小,像是已近极限。
而徐少卿则一边掷着飞针,一边护着高暧,没命的催马向前飞驰。
当钢针用尽时,两骑骏马终于突出重围,翻上了对面的沙丘。
徐少卿瞥眼望见狄锵面色煞白,额头青筋鼓胀,便知他内力损耗过度,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再加上重箭后血流过多,现下真的已是强弩之末。
耳听得身后喊杀声又近,他牙关一咬,沉声道:“在下去挡着他们,公主便托付于太子殿下,请殿下无论如何要护她母子周全。”
话音未落,高暧便在身前一颤,回眼望着他,失声叫道:“不!你要留下,我也跟着你留下!”
他眉间一蹙,但此刻形势危急,无暇与她多说,正要用强,却听狄锵在旁边呵然一笑,随即勒马停下了步子。
徐少卿不明所以,也赶忙停了下来。
“你听到了么?若是你留下,就算她真活下来了,又能如何?本王可不愿天天见她寻死觅活,以泪洗面。”
“太子殿下……”
“莫要多说了!”
狄锵将手一抬,微微喘息道:“本来就是要让你们二人安然离去,本王向来言出必行,绝不会食言,快走吧。”
徐少卿大惊,策马奔近一步,皱眉道:“不可!太子殿下内力已然耗尽,又重伤在身,如何挡得住追兵?为今之计,只有我留下挡住他们,你们才有逃脱之机。”
“呵,居然敢在本王面前大言不惭,伤重又如何?能不能对付这帮蛮夷,本王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多管。”
狄锵顿了顿,笑叹道:“方才你也听见了,我大崇自来没有降者,更不会有一个逃兵,刚刚那些将士已说过要追随本王,从容赴死,本王又怎可失信于他们?”
他说得慷慨,丝毫不见伪饰。
夜风骤起,拂动着那身血染的青袍,令人不禁为之动容。
高暧眼眶又有些潮,思绪飘荡,说不上清晰还是模糊,忽然发觉眼前这个人竟也不像从前所想的那般讨厌,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马踏轰响,猃戎骑兵已从背后沙丘上翻过,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嚎叫着追了上来。
狄锵凝着她,那傲然的神色忽然变得温情脉脉。
“该走了,这会儿想到如何称呼本王了么?”
高暧眼中含泪,终于咬唇道:“大哥……”
狄锵眉间一挑,仰天大笑,拨转马头向潮水般涌来的猃戎骑兵冲去,口中兀自叫着:“徐少卿,你是本王难得瞧上的人,可好生对我妹子,莫叫本王瞧不起你!”
“大哥!大哥……”
高暧长声呼喊着,那青色的背影却已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转瞬间便淹没在那迎面奔来的洪流中。
“走吧。”
徐少卿面上抽动,唇齿间硬挤出这两个字,双腿猛夹,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甩开四蹄,向前疾驰而去。
高暧转回头,却抑制不住心痛,垂目流泪。
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亲情在她心目中早已淡然如水。
为了旁人,甘心舍却自己的性命。
在她想来,或许只在父母孩儿和倾心爱恋的人之间才有,就像自己为了他,为了这腹中的孩儿,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那个几乎素昧平生,也从未好言好语说上一句的人,却也为她这样做了,这算作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缘之因果,本就不像心中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枉然修佛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浅薄之极。
神伤之余,只觉浑身乏力,脑中也是昏昏的,不自禁地靠在他怀中喘息。
徐少卿催马疾行,却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腰腹,那唇在秀发间轻吻,却没言语。
就这般向前疾奔,也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