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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暧被他手牵着向前走,好像悬着半颗心,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觉浑身不自在,手臂竟有些发僵,却又不敢挣脱,只好堕后半步,跟上他的步子。
一路回了内室,高昶松了手,双臂向后一背,朝四下里看了看,点头笑道:“原以为只这一日半夜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不想这些个奴婢手脚倒还麻利,收拾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言罢,转头又问:“如此布置,胭萝可还喜欢?”
高暧蹲身行了半礼,垂眼应道:“多谢陛下,臣妹受之惶恐,不敢当此厚赐。”
“胭萝为何这般说?”高昶微微皱眉,随即又温言道:“此处又无外人,只有咱们兄妹,何必讲什么繁文缛节?朕不是说了么,还像从前那般叫三哥便好。”
她不禁有些迟疑,宫中眼多嘴杂,到处都是耳目,纵然是陛下亲口这样说,也由不得她随性妄为,否则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
只是眼下若不应承着,他定然不喜,自己素来敬重感激他,无意违拗,再说还想趁机打听徐少卿的事,可不能让这位三哥心中不快。
想了想,便仍依着礼数微微蹲身,嘴上却道:“是,三哥,臣妹记下了。”
高昶见她应承了,显得极是高兴,伸手在她肘间轻轻一托:“这便对了,咱们之间若还如此生分,世上便当真无趣得紧了,所以胭萝也不必与朕客气。”
他顿了顿,叹声道:“唉,其实朕记得小时看这宫中比此刻精致得多,原想叫那些奴婢依原样布置,又怕胭萝见了触景伤情,心中不快,便就没开口,眼下这般也只能算将就着看吧,待这两日抽身得了闲,再吩咐他们用心整饬一番,以后胭萝住着也舒心惬意些。”
高暧不愿多事,待他说完,便又说道:“三哥不必如此费心,我素来不爱华奢,就好图个清静自然,眼下这般已好得很了,只恐夜里都睡不着呢。”
这话带着两分半开玩笑的意味。
高昶果然呵呵一悦,随即点头道:“哪有人嫌屋子太好的道理,胭萝可真会说笑。也罢,既是这般说,那朕便依了你。”
他说着也不客气,便在房中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然后冲旁边一努:“胭萝不必拘束,朕今日忙里偷闲,就是想来瞧瞧你,说几句话而已,还站着做什么,这里是你的寝宫,只管坐便是了。”
高暧眉间一蹙,与他同坐在罗汉床上,看似好像只是兄妹间亲密而已,实则却有些不妥,可那不妥之感究竟是什么,又是从哪里生出来,她不禁却又糊涂了。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绝不可与陛下如此贴近。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先道了声“谢陛下赐坐”,便轻手轻脚从旁边拉来一只绣墩坐了,与他隔得不近不远。
高昶不禁有些吃惊,只觉她此刻似乎比初见时还要生疏,却又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莫非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已经坐好了,隔得也不甚远,心中又想,许是才刚进宫,瞧着一切都是新的,便有些懵懂,过几日也就好了。
当下也不再多言,重又温言笑问:“再过两月便是新年了,到时就要改元天承,朕这皇帝也便名正言顺了。哎,朕记得胭萝好像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对不对?”
高暧也是一愣,腊月二十四的确是她的生辰,只是这些年来身处庵堂,何曾有人提起过?偶尔自己想起,也不过稍稍叹息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被他说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温暖。
但或许是这般关爱未免有些厚重逾礼,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心中忐忑不安。
她微微起身,敛衽行了个半礼,仍旧垂眼道:“三哥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十多年来散漫惯了,生辰一事倒也没觉有什么要紧,若真是到时放不下,便私下弄碗面吃足矣,三哥就不用费心安排了。”
“那如何使得,正因没过过,才该好好庆贺一番。腊月二十四正是民间祭灶的小年,宫里也要各处享祀,朕白日恐怕抽不出工夫,索性先叫司礼监依着宫中的规矩,该备什么都备齐,待朕晚间回来,再与你同庆如何?”
高暧猛然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一时将什么生辰庆贺都抛到了脑后,有心借着这个由头开口询问,却又顾忌着三哥的脾气,不敢贸然说话。
但那几句话就像戳在心头的匕首,怎么也挥之不去,越是强按着,就越是难忍。
高昶察觉她神色有异,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挪了挪,关切问:“胭萝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没什么……”
高暧摇头干笑了一下,面上不着形迹道:“三哥既然这样安排,臣妹却之不恭,便只有遵命了。只是那礼仪什么的,实在不宜过多,左右那司礼监的徐厂臣也算相熟的人,到时我瞧着有什么急需的东西,写副单子叫下面人递与他便是,三哥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琐事费心了。”
他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他?司礼监人手多得是,随便择谁去做,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胭萝莫要再去理会那人了。”
这语声中已带着些不悦,脸上虽在强忍,但目光中却已掩不住那一丝阴冷。
她吃了一惊,赶忙起身拜道:“陛下误会了,臣妹怎会无端提起他?陛下也知他一路护送我北上,后来又返回京师,做事勤勉,人也忠心,又知此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方才被那话头引着,才顺口提起,若陛下……”
高昶听她又开始称呼“陛下”,有些不耐地把手一抬:“胭萝不必再说,那徐少卿骄横跋扈,朝堂之上早有非议,朕登基之后,首要便是铲除阉宦之祸,东厂衙门是必不能留的,自然要先革了他的东厂提督之职,留在司礼监听用,如此已算是宽恩了。”
他说话时,目光瞥着高暧,偷偷觑她动静。
只见她神色果然一凝,樱唇微颤,忧急之情溢于言表,但像是怕被自己瞧出来,赶忙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轻抚衣褶,手却在抖着。
他心中那点疑窦更甚,剑眉微微一凛,面上却仍轻笑着问:“胭萝怎的不说话?难道觉得朕如此处置这奴婢做得不妥?”
高暧好容易将眼抬起来,凛然无神的与他对望着,脑中却也有些乱。
三哥果然动手了,这才刚一继位便削了他的厂督之职,说什么留在司礼监听用,即便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要把他圈禁在宫里,再不得半点自由。
这该如何是好?
自己还能与他相见么?
她只觉心口针刺般的一痛,仿佛这位待己无微不至的三哥伤害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但此刻她不能明言,更不能抗争。
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应道:“三哥如今是一国之君,肩负社稷安危,处置的是国事、政事,凡事自有主张,臣妹自幼便不再宫中,只知念经礼佛,其余一概不懂,怎敢妄言?三哥以为有利江山社稷的,自然是错不了。”
堪堪说完这些违心之辞,胸口像堵了东西,那口气上不来,几欲昏去。
她强自忍着,表面上依礼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高昶何等精明,自然瞧得出她样子有异,当下也没说破,只点头道:“胭萝能这般想,朕便放心了。也罢,武英殿那头还堆着上百道奏折,今晚只怕又要熬到天明了,胭萝安心歇着吧,朕回去了。”
高暧起身,送他直到殿门外,目送那黄罗伞盖远去的队伍,呆立在那里,怔怔不语。
……
深夜。
皇城东北,司礼监值房。
这里与皇宫高大的朱墙仅有一街两巷之隔,院内并不算宽阔,此时四下一片昏暗,只有西侧靠里的那间庑房亮着灯。
数百名全副铠甲的健壮卫士分布在房上、房下,里里外外,但除了那绕行巡视的那两队人外,再没有半分声息。
一名蓄着三缕长须,身着鱼鳞罩甲的将官穿过回廊,在门口吩咐几句,便匆匆跨入那庑房。
里面屋舍宽敞,打横放着十几张案几,分排两列,正对面的讲台后坐着一名身着红色蟒袍的俊美男子。
那将官急忙将头上所戴的月纹红缨盔摘下,微微躬身,快步上前,至案几旁单膝跪地,低声道:“厂督大人,末将洪盛拜见。”
徐少卿正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那本《楞严经》,眼角微微在他身上一扫,便又挪回到册页上。
“不必多礼,你奉旨看守,只管用心便是了,这么晚来此作甚?”
“厂督大人……”
“慢着,我已不是东厂提督,‘厂督’二字再也休提,只怕秉笔这位子也在旦夕之间了,还是叫徐公公吧。”徐少卿答得意兴阑珊,目光也始终没离开书本。
洪盛翻了翻眼皮,轻笑道:“那……末将称一声徐大人,总是没错的。”
徐少卿面上一顿,这才抬了头,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
“有话直说,莫要绕弯子。”
“是,末将入朝十余年,时运不济,只混到个龙骧卫百户,后来随大人护送公主北上,秣城外峡谷一战,蒙大人不弃,又向朝廷呈报战功,如今已升做指挥同知,这番栽培恩德,不敢有忘。”
“洪同知言重了,这战功是你和手下兄弟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不过据实呈报,何恩之有?”
“若论功绩,末将十几年来立过无数,却仍只是个百户,在大人手下,一战便越级提了指挥同知,此等恩德于大人是小事,于末将却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此恩此德,当涌泉相报。”
徐少卿听他话中有话,将书册揣回怀中,蹙眉问道:“洪同知如何报我?”
洪盛一笑,站起身来凑到近旁,沉着嗓子道:“徐大人此时定有要事须即刻去做,末将权小势微,只能允给大人两个时辰,卯时前请大人务必返回。”
徐少卿双目直视着他,沉默半晌,挑唇轻轻一笑:“这次算我欠洪同知一个人情。”
“末将方才已将后院守备调空,大人快去,省的夜长梦多。”
洪盛低声催促,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圈椅平平地向后退开丈许,那绯红色的身影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翻过高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洪盛:徐大人,窝是你的老残粉o(* ̄▽ ̄*)o~一定要幸福哟~~
第86章 奇鲮花
静夜冥冥,宫静无声。
青铜雕镂的三足香炉中溢出缕缕浅淡的烟气,几不可见。
寝殿内面南摆下的供台,正中是那尊通体莹润的白玉观音,其下香烛、法器、供品依次摆着,一应俱全。
台下蒲团上,那纤弱的身影阖眸跪立,一袭中衣霜白胜雪,长长的秀发毫无束缚的披散下来,垂瀑般坠在腰际,偌大的殿宇一衬,愈发显得清冷冷的。
此刻,她一动不动,似已入了定,若不是口中还念念有词,几与土封泥塑无异。
“公主,时辰真的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翠儿在旁劝着,自己却早已满面倦容,掩口打了个呵欠。
“几更天了?”
“只怕是已过了三更了。”
高暧轻轻“嗯”了一声,身子仍旧凝立不动,淡然道:“你去睡吧,不用陪我了。”
翠儿一愣,还道她生气了,登时慌了神,嗫嚅道:“那怎么成,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惫懒,奴婢只是……”
“傻丫头,我又不是在怪你,既然困了,便只管去睡,我诵了这几遍经文便歇,不用担心。”高暧回头冲她一笑,便又双手合十,垂首跪在那里不动了。
翠儿撅着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而且这会儿也确实困得厉害,上下眼皮像涂了浆糊似的,可又不好丢下主子自己去睡,犹豫半晌,终于抵不住那睡意,这才谢恩转身回房去了。
她这一走,殿中愈发显得空荡寂寥。
高暧竟似全无所感,只是闭目默诵经文。
须臾间一遍又将诵完,那供台上的香烛却突然发出了“噼啪”的炸响。
她像是被这异动惊了,错愕地睁开眼,便见烛火摇曳,腾腾地跳了几下才平顺过来。
自三哥走后,这多半日来不知是怎样度过的,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大抵忧急过巨的人都是如此,在她这里尤甚。
全心全意地祈求菩萨保佑,让他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关,再和自己相见,莫非是用心不诚,被菩萨怪罪了?
还是说,自己和他之间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本就为人不齿,连神灵也不庇佑?
她怔怔盯着那烛火,待其全然“安静”下来,这才惴惴不安地转向供桌正面的玉观音,咬了咬唇,收起贪念,低声喃喃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无状,只求千万保佑他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若得菩萨慈悲,果遂此愿,信女宁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