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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队车马从城门缓缓驶进。
马队里都是身形高大的男子。虽着常服,但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锐利的目光警惕地四下扫视,穿行在这闹市中,竟无一人分神私语。一股很强大的气场散发出来,闲逛着的人们都自发地闪开条路,指指点点地议论。
马车里传出一个沉厚的声音,“锦儿……”
缓辔跟在马车边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高头大马上略弯下腰,低低的声音,“是。”
“莫惊扰乡亲。”里面的人声音里含着训斥,“如此张扬,怕人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年轻人抿唇,看了看紧闭的轿帘,“……令大家都散开,远远保护着,可好?”
车里的人沉了一下,才哼了一声,“不可散得太远,小心为上。”
又虑着安全,又不能太大动静,这命令可算是前后矛盾,任谁也难执行得周全。这年轻人似乎习以为常,转头干脆地做了个手势,“散了。”
大家就都翻身牵马,四散在人群里。
他沉稳地坐在马背上,目光追着散开的马队,用手势遥遥指点了几处做好布置,直到这些平时招摇惯了的元帅亲卫们终于在人群中掩住了身形。
“你进来。”车内人又沉哼。
一直沉稳自信的年轻人,握住缰绳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紧。
车内陈设低调而奢华,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斜靠在一大张虎皮铺就的床毯上,虬髯虎目,着便装,一身肃然之气,不威而怒。正是南军元帅,奉旨回朝的户海。今天傍晚,他们的船队终于驶进京都港口。此刻,他轻装简从,悄然入城,正要到梁相——他的岳父府中去。一名美艳侍姬正坐在他侧手,素手替他剥一粒葡萄。见有人挑帘进到车里来,那侍姬回头打量了户海神色,就安心坐在他身边。
户锦乍从冷空气里走进来,一团暖香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合。他略眯了眯眼睛,在矮几前,提袍襟屈膝跪下,“……元帅……”
一声元帅,户海积蓄日久的火又涌上来,他格开侍姬的美臂,沉沉地盯着户锦。
户锦舌头打了个结,到底没改口。于是,毫无意外地受了父亲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他身子向侧晃了一下,脸颊热辣辣地肿起来。
“……”
头顶上沉沉的怒气直压下来。
户锦抬目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父亲。跟随父亲鞍前马后,他清楚地明白父亲的个性。正当着父亲的新妾,下了父亲面子,无异于寻死了。在心里叹口气,低声,“父亲……”
“啪。”又是极响亮的一声。户海正值壮年,手劲非凡,饶是户锦有心理准备,也被大力牵得扑倒在地上。他坚持着跪正,嘴角已经流下血来。那美姬已经惊得手中的葡萄粒洒了一地。
“逆子,还不认你亲爹了?”自从那日在帅船的船舱里,户锦亲口答应入皇家大选的事后,这儿子就一直处处回避着老子。即使公事上见面,也是论公务,称元帅,再没听过一声父亲。想是心内仍记恨?户海一股火憋在心里,直要打出手,才算把火泄了出去。如今听儿子又改口叫了父亲,户海算赢了这第一役。他面有得色,语气却不松懈。
“……”户锦心里苦笑。不服从,要责他狂悖,服软了,亦要受责。父亲的理论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儿子一直垂头不说话,户海眼睛又立起来。那美姬柔柔地把手中美酒捧到他唇边,“老爷,喝口消消火吧。”甜懦的声音,仿佛清泉,叮叮咚咚地悦耳清脆。
户海喝了口酒,顺了顺气。二十出头的儿子,已是成熟的男人。身形高大,英气外溢,战阵上摸爬滚打下来,骨子里是又傲又倔的个性,他用眼睛审视户锦良久,横看竖看,也觉不出这小子身上有一丝柔顺和风情。这样的性子,怎得陛下青眼?他烦恼地把酒杯推倒,倒回虎皮毯里,“明珠,你教教他吧。”
“是。”那女子柔柔地应。
户锦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见那女子漫扭着腰枝已经长跪起来,双手奉着一杯酒,眼角含着春蕴,“请酒。”声音低低柔柔,还恭顺地低下了如画的眉。
户锦错愕。。
酒杯已经擎了有一会儿了,户海盯着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气极拍着大腿,“傻小子,品酒、赏花、琴棋书画……将来你服侍陛下的,不就是这些?床上的,自有司礼宫人教你,粗浅的东西,你先学学吧,免得一照面,就让人刷下来。”
户锦明白过来,红着脸拧过头不听。
那女子得了户海眼色,把酒杯往前送了送,轻启朱唇,竟吟起一首香艳的劝酒令。声音婉转甜糯,含着万种风情。户锦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那女子的酥腕。女子轻“啊”了一声,一杯酒都洒在桌上。
“小兔崽子,可是皮紧了?陛下面前,你也这样?”户海从床铺上直坐起来,拍着虎皮。
话音未落,见户锦早火燎一样从车里跳出去。
“小兔崽子,要造反啊?”户海的声音震天地响起。户锦立在车窗外,只觉心里怦怦乱跳,双拳颤抖着着冰冷。
马车戴着父亲的冷哼,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却破例没有跟紧护卫。户锦失神地站在当街,发怔。他的爱马绕回来,围着他身周不安地打转,用软软的唇探查主人的心绪。
好一会儿,户锦深吸了口气,伸手撸过马缰,把脸埋进马儿又长又软的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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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张灯结彩,正堂灯火通明。梁相一扫这几日来的烦燥,喜气洋洋地。因是家宴,因此并无外客,梁成算是亲戚,陪坐在梁相身边。他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满腹心事地垂着头想心事,看起来,与这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梁相并无精神注意他,此刻,他拉着户锦的手,上下打量,直点头。
上次见,还是稚龄,胖嘟嘟的小娃娃,甚为淘气。一晃眼间,竟就长大成人了。这些年,虽然从往来讯报中,得知这孩子每一点滴的消息,但真见着真人,还是足让他惊喜不已。高挑的身材,脸庞线条简洁刚毅,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利落和大气。但细看,人却不冷厉,唇角眉梢,都承袭了他美丽的母亲,一翘唇,整个人就柔和起来。
梁相环视周遭,伺候的管事家院和仆妇们俱都由衷发出赞叹,梁相颌首微笑,抑不住心中满意。
拘谨落坐的户锦,始终垂着视线。在众人的视线中心,他不适应地动了动腰身,几不察觉地皱了皱眉。
户海冷眼看着,心中早升起怒气。碍着岳父,不好发作。他用只有儿子才能理解的目光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小子却仿若未觉,酒席从始至终,全不见半点高兴的样子。户海压着气喝酒,脸色煞是不好。
梁相何等人物,自然洞悉其中缘由。他用眼光示意下户海,转头和声道,“锦儿陪外公出去走走……”
户锦明白外祖父的期待,他垂下头,无声地握紧手指。
厅外月已中天,两人缓行在长亭湖边。梁相扭头,看着外孙线条流畅的侧脸,良久,叹气,“锦儿,委屈你了。”
户锦却未听见,他正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景物,神色茫茫。
相府院落旷大而庄严,同皇城一般巍峨肃穆。一入宫门便如终生圈禁,这悲叹的命运就摆在自己眼前。不是不怕,不是不怨,可是却拒无可拒。户锦曾以为,自己咬咬牙,便可挺过去,可是越接近京都,越接近皇城,那种压抑,就强烈地袭着他的心。
他心绪繁乱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紧唇,口中尝到了咸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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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殷殷嘱咐了好多,才肯放他回来。刚进房就被召到父亲房里。
户锦未及披衣,只着浅色的便衫进了门。房间里并无父亲踪影,只有那名新纳的小妾,拥着暖炉,半倚在床边。那女子只着小衣,轻薄透肉,室内飘逸着不知名的熏香,又暖又绵,含着说不清的情|欲。户锦局促地转身要出去。
父亲的亲卫在门口现身。
“元帅何在?”户锦急问。
“元帅有令,今夜少将军便在此间休息。”
“胡说。元帅会下这样令?”户锦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怒斥。
亲卫不回应,坚决地从外间带严门。被关在这香艳室内,户锦顿了半瞬,警醒地转身,见那美妾已经扭着腰身除下小衣。父亲本是梁门女婿,按大齐律,正夫不可停妻再娶。母亲这些年亏待了父亲,梁相也就默许他纳一二美人聊解床弟寂寞,这些事,自己虽是晚辈,但也不是一点不知道。但这样招摇地让妾登堂入室的事,倒是从来没有。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妾服侍将军吧。”那女子无声地欺到他身前,象蛇一样曼卷着腰身,仿佛要缠上他的腰。
户锦用手格开那绵软的身子,冷道,“姑娘自重。”
那女子并不听,格格地笑着,竟伸手拉他的腰封。
“大胆。”户锦伸手格开。那女子突然出掌,挟着凛冽的阴柔内力。还是个会武功的美妾?户锦冷笑。他从容化解开那女子甚为精妙的招术,踏前一步,干脆地击出一掌。那女子人向后跌了几步,脸上也挂不住媚笑了。
“将军勿再耗内力了。”她喘息着咬牙。
户锦冷哼了一声,却也知此时不能下杀手。他挟着怒意转身欲推门出去。脚下突然虚浮,一阵晕眩袭来,他身子一软,扶住门框。
“告诉将军了,别再耗内力了,怎么不听妾的话呢?”那女子浮浪的笑语在他耳边响起。
“是那熏香……”户锦怒斥的话只说了一半,人已经晕在那甜腻的怀里。
☆、身不由已
马队疾驰到一处山坡小道上,停了下来。
都天明来到已经被安顿在一处荒亭里的云扬面前。
“人在马上时,就已经晕了过去。幸被身边的铁卫发现得早,否则从疾驰的马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的副将低声禀。
都天明探手拉起云扬手腕,脉弱而乱。他微皱起眉。
蓝墨亭得了信儿早奔过来,扑到云扬身边,失措,“扬儿,扬儿。”
“行了,没死呢。”都天明斥道。自己这弟弟,平时为官倒也像模像样,可是一遇云家的事,就仿佛变了个人,头脑冲动,一惊一乍的。
云扬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衣裳,一个曾经活泼跳脱的小子,现在就这样躺在破亭杂草横生的地面上,无声无息。蓝墨亭心疼地想抱起他。都天明在一边冷眼看着,抬腿狠狠踹了蓝墨亭一脚,“再动就死了也说不定。”
蓝墨亭趔趄了一下,回头怒视他。
“闪开。”都天明不烦烦追究。将大手贴近云扬气海穴上,闭目凝神。
蓝墨亭怔住。
渡了些真气,云扬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都天明松了口气,回手揩了揩额上的汗。
怕都天明中途岔了真气,蓝墨亭守在一边,大气也没敢喘。他跟着都天明起身,看都天明一头是汗,搭配着那一身仆仆的风尘,又心疼起来。他期期艾艾地垂下头,“大哥,辛苦你了。我代扬儿谢你。”
“哼。”都天明瞪了他一眼,“云扬身犯何罪,也待回去再定,此刻若任由他死了,也是违了国法的。”
“你……”蓝墨亭咬牙,这石头块一样磕人的,自己却就是放不下,真是气死人。
“找辆马车。”真是一刻不耽误。
都天明吩咐完,回头看蓝墨亭的又焦急起来的样子,气更不顺,他哼道,“蓝侍君府上的公子,真是铁卫出身?我看倒是宠惯坏了的吧,不济事。”
这话又冷又噎人。当着一众铁卫熟人,蓝墨亭气得眼睛通红。
“呃,主管,车来了……”旁边人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岔。
都天明也没想太让他难堪,哼了一声,转身吩咐抬人上车。身后,蓝墨亭突然提高声音,“末将是云府侍君,朝中尽人皆知,末将从不觉得这选择应该后悔,也未觉身份丢人。”
现场静得掉针可闻,众人齐刷刷地看都天明,都天明霍地转身,鹰一样的锐目盯着蓝墨亭泛着水色的眼睛。蓝墨亭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他扬起头,强抑着声音中的轻颤,“大齐铁卫军,又何尝被宠溺过。这孩子身中奇毒,却也不忘恩义两全,这样怎么就是不济事了?”
都天明踏回一步,蓝墨亭倔强地抿紧唇,迎着迎面罩下来的沉沉压力。
都天明看了他半晌,“来人,”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蓝墨亭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没有预想的疾风骤雨,只听都天明吩咐铁卫,“来人,把保心丹给人犯服下,护住心脉,解药……已经到行宫了……”后一句,没看着自己,也明明是对自己说的。
蓝墨亭怔在原地,心头突突直跳。解药?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