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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心中一沉,谷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供词岂不是死无对证?
独孤盈亦微微蹙起蛾眉,沉吟道:“谷氏一死,这裴尚仪的案子可就难办了……”
韦宫正忙道:“依我大唐律,供状画押后即可生效,无论犯人是死是活,贵妃娘娘依着宫规律法处置便是。”
落桑忙也伏地磕了个头,一脸恳切地提议道:“奴婢适才所言句句属实,贵妃娘娘若有什么疑虑,不妨把延庆殿的宫人也提上来审问一番,尚仪大人纵然行事周密,也断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这些宫人中或许还有谷氏的同党……”
独孤盈眸光一凝,立刻命人将受杖后的延庆殿宫人带到堂上来。这些宫人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被打得鬓发散乱、娇躯战栗,听到独孤贵妃一声喝问,立刻乖乖地招认裴尚仪谋反属实。就连紫芝的贴身宫女妙儿,也在韦宫正冷厉的逼视下颤抖着叩首道:“奴婢……奴婢是隐约听到尚仪大人与谷兰私下里商议谋逆之事,但奴婢真的不曾参与,求贵妃娘娘饶命啊……”
紫芝眸中似要喷出火来,终于忍不住向韦宫正喝道:“你们、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韦宫正依旧神色淡定,嘴角微微扬起优雅的弧度:“裴尚仪此言差矣。自大唐开国以来,宫正司的规矩就是如此,倘若裴尚仪当真清白,这区区三十杖,倒还不至于让身边亲信之人颠倒是非吧?”
紫芝咬牙反问:“谋害陛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韦宫正却不再理她,转而对独孤盈道:“贵妃娘娘,证据确凿之下裴尚仪仍不肯招认,只怕得用刑了。”
独孤盈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昔日旧主,曾经在她眼中如女神般尊贵不可侵犯的盛王妃,如今竟不得不屈膝跪在她的脚下!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异,又让她飘飘欲仙……恍惚间对上紫芝清冷明澈仿佛洞彻一切的眸子,独孤盈竟猛地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移开目光,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道:“裴尚仪毕竟身为内廷女官之首,不宜轻易动刑,且先将她收入狱中,待本宫奏明陛下,再做决断。”
韦宫正恭敬地应了声“是”,扬声吩咐:“来人,把裴尚仪押入大牢,好生看管!”
两名内侍立刻领命上前。紫芝看着独孤盈闪烁的眼神,再看看身边难掩得意之色的落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心头一阵冰凉。为了牢牢抓住后宫权柄,为了皇帝的椒房独宠,有些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唇角不禁漾起一抹嘲讽的笑,紫芝咬牙忍住膝盖钻心的疼痛,缓缓站起身来,径自迈出正堂向牢狱走去,那孤清的背影宛如一只折翅的白鹤。
“咔哒——”牢门落锁的那一刻,紫芝只觉得今日的经历无比荒谬。
宫正司的牢狱依旧阴冷潮湿,紫芝靠墙坐在角落处的草垫上,忽然在想这间囚室就是少年时自己曾被关起来的那个么?不,时间太久远,她已经记不得了。暮色渐浓,夕阳绚丽的余辉透过狭小的高窗照在她身上,明明很温暖,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骤然袭上心头——真是命运无常啊,原以为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密,自己很快就能离开宫廷与夫君远走高飞,不想一时疏忽,到头来却是遭人陷害、身陷囹圄。
更何况,将她推向此般境地的,竟是一直以来她最信任的那个人。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不知怎么,紫芝只觉鼻翼一酸,眼眶竟忽然微微有些湿了。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狱吏诚惶诚恐的声音:“陛下,尚仪大人就被关押在那处牢房中,臣等一直好生伺候着,不敢委屈了尚仪大人……”
李豫从随行的内侍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紫芝听出来人是谁,却懒得抬头去看,只低垂着眼帘注视着地面上匆匆爬过的小虫子。
李豫隔着牢门的铁栅栏凝视她许久,忽然讶异地开口:“紫芝,你哭了?”
紫芝微微别过头去,语气生硬:“没有。”
☆、第277章 痴恋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牢门,然后默默退下。
紫芝站起身来,整衣敛容向皇帝恭敬下拜,口中却毫不客气:“陛下是来亲自审问我么?”
李豫上前两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灵巧地躲开,只得叹了口气道:“紫芝,不要这样。其实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陈典正把这案子的声势闹得那么大,朕也只能让宫正司审上一审,实在是委屈你了。”
紫芝缓缓起身,唇角浮起一丝幽凉的苦笑:“我哪里敢说什么委屈?谋反一事固然是子虚乌有,但瞒着陛下擅自免除谷兰的死罪,已是罪无可恕,无论陛下怎样处置,紫芝都甘愿领罚。”心里却想,独孤贵妃果真是好手段,指使落桑给自己扣上这样一个真假掺半的罪名,当真是教自己百口莫辩!
李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你知道的,朕不会责罚你。”
紫芝摇头一笑:“陛下请直说吧,赦免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换的条件?”
“朕的心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仿佛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李豫温和地微笑,“世人都以为,朕之所以至今仍没有册立皇后,是在等雍王之母沈氏的消息,其实,朕一直等待的是那个近在眼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朕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迎娶最心爱的女子为皇后,紫芝,你能帮朕如愿吗?”
最心爱的女子……皇后……
紫芝震惊之下不由倒退两步,见他神情郑重并不似是在开玩笑,忙喃喃摇头:“不,对不起……我的心意,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
“一个女人,一辈子真的只能爱上一个男人么?就算留在朕身边,心里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他……”眸中有明显掩饰不住的失望,李豫微微苦笑,环顾着这间阴暗湿冷的囚室,“自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朕的一整颗心就渐渐被你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即使在你看来,这份感情是多么可怜可笑……当年祖父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寿王妃杨氏纳入后宫,朕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若真的爱上一个人,哪怕身边佳丽如云,也永远无法代替她……”
紫芝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颤声打断他:“陛下,不要再说了……紫芝心意已决,除了二十一郎,此生再不会嫁给其他人。”
帝王的爱恋实在太过沉重,她不能,也不愿意承受。
李豫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看着她一脸决绝的模样,不禁自嘲般地笑道:“紫芝,你说他到底哪里比朕好?朕明明比他年轻,比他有权势,能给予你的也更多。”
紫芝只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坐拥后宫三千,而他却只有我一人。”
“后宫三千?”李豫笑容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肩,目光灼热得几乎有些烫人,“紫芝,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朕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三千佳丽,什么锦绣河山,与你相比根本就是连尘土都不如……”
“陛下!”紫芝用力挣脱开他的掌控,目光忽然变得洞彻而悲哀,“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往往越是想抓在手中,陛下对我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待我恩义深重,可结果呢,到头来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宫正司的牢狱算什么?对于我来说,整座皇宫才是最大最可怕的牢笼!陛下,其实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看到血我会害怕,关在狱中看着地上的虫子我也会害怕,每次出生入死,我都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夫君和儿子……昔年杨贵妃宠遇太盛,引来多大祸事,如今战乱刚刚平定,难道陛下还想重蹈覆辙么?”
李豫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目光冰冷而漠然,那是生杀予夺的帝王俯视臣民的眼神。
紫芝却恍若未见,幽幽一笑继续说:“陛下不是问我,二十一郎到底哪里比你好么?论权势地位,一位早已失势的亲王自然无法与皇帝相比,但若论起待我的情意,世间却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陛下可能并不知道,先帝之所以如此憎恨二十一郎,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十五岁那年的中秋之夜,当时还是忠王的先帝醉酒后想要临幸我,我拼命哭喊挣扎,幸亏二十一郎不顾一切破门而入,我才没有*……记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吓坏了,一直在哭,二十一郎就搂着我柔声安慰,他的怀抱温暖而不带丝毫*,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的温柔守护,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一番话说完,紫芝忽然别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清丽如玉的面庞微微泛白。
“紫芝,你怎么了?”李豫大惊失色,刹那间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悦全都消失无踪,忙上前一步轻抚她的脊背,想让她感觉好受一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摸摸她的手亦是冰凉,忙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紫芝勉强一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可能是这牢里的饭菜不太合胃口。”
李豫面色陡沉,转身就要去责问狱吏:“阳奉阴违的刁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紫芝忙拦住他:“我没事的,陛下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李豫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还是回延庆殿去住吧,这件案子朕会亲自处理。就算是有一千个人诬陷你谋反,朕也不相信!”
紫芝轻轻道了声谢,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豫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冷酷:“诬陷你的人,自然个个都要严惩!陈典正和延庆殿所有作伪证的宫人,每人重杖一百,是死是活,就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
“那我呢?”
“你又不曾谋反,自然是无罪开释。”
听到这样的回答,紫芝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一抹残阳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秀发和脸颊勾勒出一道格外美丽的剪影。她的眼睛澄澈如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以权谋私,已不配再做这个尚仪,请陛下将我削去官职,贬为庶人。”
李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紫芝,你真的不愿再留下来帮朕了?”
紫芝摇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贤才能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罢了。如今外朝有雍王和几位宰相辅佐陛下,内廷有独孤贵妃统御六宫,就算没有我这个尚仪,大唐也定会四海升平,帝祚永昌。”
李豫犹自不肯死心,叹息道:“朕从来都不缺贤才能臣,只是再想找一个像你一样轻利重义、真心为朕着想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陛下,对不起,我真的是有些累了。”紫芝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忽然敛裾跪下,向他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个大礼,“浮生百年,弹指即过,我裴紫芝一生不求富贵荣华,只想活得肆意洒脱。陛下是圣主明君,然而自登基以来却一直恩多威少,若下旨将我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便可杀一儆百,让宫中诸人对陛下敬爱之余再多几分敬畏,日后再不敢有二心。陈典正与我素有嫌隙,这般肆意污蔑,理应受到严惩,但延庆殿的宫人们只是畏于刑罚,并非存心对我不利,还请陛下开恩,从轻发落。对每一个生命都怀有仁慈之心,实乃君主之大德。”
李豫微微皱起眉头,道:“旁人也就罢了,妙儿却着实让朕失望,枉费朕一直这样看重她。身为宫婢却不知为主尽忠,你又何必替她求情?”
紫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妙儿跟我说过,以前在先帝身边服侍时总是因为一点小错就受责打,她怕疼。当时我就想,这些女孩子也当真不容易,既然跟了我一场,以后就不让她们再受这样的委屈。”
李豫默然不语,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静静俯视着她,眼睛很亮,似乎隐隐透着某种决绝。
紫芝在他开口前又重重叩首:“求陛下恩准!”
“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何偏偏对朕如此狠心?”李豫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似是被什么给掏空了,沉默良久,忽然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一切如你所愿。”
紫芝展颜而笑,用最隆重的礼节稽首再拜:“多谢陛下!”
李豫却没有再看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春花烂漫的宫苑中,贵妃独孤盈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幼子韩王李迥在夕阳下玩耍,远远瞧见皇帝向这边走来,忙迎上前去见礼。李迥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金丝鸟笼,趁母亲不注意,竟悄悄把里面的雀儿放走了。李豫见状不禁有些奇怪,蹲下来问道:“七郎,你不是最喜欢和这小雀儿玩吗,怎么竟把它给放了?”
李迥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却不甚清楚。
独孤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