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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浅浅一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又与她随口聊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书房。昨夜才下过一场大雨,黯淡浓密的云层聚集在天空中,隐隐给人以压迫感,庭院的石子路也是湿漉漉的,上面有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紫芝沿着林荫路在后苑徘徊了一阵,正自想着心事,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女子的盈盈笑语,抬头一看,只见杜若和吴清越正手挽着手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尽管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生活了五年,紫芝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面前的王妃杜若雍容娴雅,丽质天成,犹如曹植笔下风华绝代的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只看了一眼,紫芝心里便生出了些自惭形秽之感,忙依着规矩退避至路边,恭谨地垂手侍立。
“呦,裴孺人?”杜若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声音柔媚,脸上却是一副笑里藏刀的表情,“哎呦呦,这可真是奇了,裴孺人今天怎么有空出来散心啊?不用跟在殿下身边,像个小丫头似的寸步不离地侍奉么?”
紫芝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礼,道:“王妃安好。”
“呵——”杜若冷笑着扬起下颌,都不拿正眼瞧她,只是侧头对吴清越道,“吴妹妹,今天咱们可真是长见识了。前些天我还听良娣姐姐说,那些在宫里伺候过的奴婢们最是谦顺知礼,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嘛。”
吴清越哪里敢接话,只是低着头干笑了几声,又匆匆向紫芝见了礼。
杜若婚后始终不得盛王欢心,心里早就恨透了这位擅宠专房的裴孺人,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如何能不借机刁难她一番?见紫芝始终谦顺地低着头,杜若便伸出两根手指猛地托起她的下颌,眯着一双凤眼仔细打量了片刻,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呵,容貌生得倒还算齐整,和我们家的那些粗使丫头相比,也没差太多。”
侍女们皆掩口窃笑。紫芝窘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还口,只是小心翼翼道:“王妃若没有别的事,妾就先告退了。”
“慢着——”杜若却是眼波一横,蓦地沉下脸来训斥道,“裴孺人好大的架势,见了我,这样略屈屈身子就算行过礼了?从前在宫里,尚仪局的女官也是这样教导你侍奉主子的么?”
紫芝被她训斥得一怔,一时不知这位王妃是何用意。
吴清越仿佛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提醒道:“裴娘子,依着规矩,侧室初见王妃时是要行跪拜礼的,以后每日请安谒见时也是一样。”
紫芝低头不语,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她名分上虽只是正五品的孺人,但自成婚以来,在府中的待遇一直与正室无异,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过,更何况面前的女子还是自己所爱之人的正妻。她并非不知规矩,只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傲骨与坚持,尽管无心冒犯王妃,却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折腰屈从。
杜若冷眼看着,见她这般沉默倔强,心中更是有一股无名火起,立刻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阿昭,沉声吩咐道:“裴孺人不知礼数,阿昭,你来教教她。”
阿昭自幼跟在杜若身边,深得主人欢心,从前在杜府的其他下人面前就嚣张跋扈惯了,如今仗着自家主人是正室王妃,哪里还会把一个小小的五品孺人放在眼里?因盛王专宠侧室而疏远王妃,阿昭早已心存不满,昨天又在书房被他训斥了一番,心里更是觉得委屈。此时一听主人吩咐,她立刻高声应了一声“是”,随即暗自卯足了力,狠狠一脚踢在紫芝的小腿处。
“啊——”紫芝痛得低呼一声,未及躲闪,就已被她一脚踹跪在地上。
“裴娘子,奴婢冒犯了。”阿昭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冷漠的语气中透着嘲讽,“今天殿下不在府里,你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呢?赶快向我们王妃磕头行礼,若是迟了,王妃可是要责罚你的。”
紫芝虽跟着高珺卿学了一招半式的武功,但如今大病初愈,身体十分虚弱,一时竟无半点反抗的余力。地上仍有夜雨的积水,她甫一跪倒,膝头和裙摆便全都湿透了,双手触到地面时,掌心处的肌肤也被地上的砾石磨破,霎时间鲜血淋漓而下,在浑浊的雨水中一层层地晕开。
这样的疼痛与屈辱是多么熟悉啊……一瞬间,紫芝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的她幼小而卑微,在掖庭局饱受欺凌,默默忍受着那无休无止的劳作和曹氏的肆意打骂;咸宜公主下嫁的那天,她在延庆殿被武惠妃杖责,沉重的荆木刑杖狠狠打在身上时,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震碎了,然后又不得不叩首谢恩,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大雨中,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绝望……
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底死灰复燃,如一条滑腻的小蛇,啃噬着她日渐回暖的心。
杜若洋洋得意地走到紫芝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忽然伸出纤足在她的手指上狠狠一碾,厉声斥道:“裴孺人,我今天教训你,就是要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的侧室,殿下宠爱你又如何?在我面前,你就是一丝规矩也错不得!”
指甲碎裂,鲜血迸出,刹那间疼痛蚀骨锥心。
紫芝狠命咬着牙,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抬头时,恰好看到杜若唇边那一抹骄傲而快意的笑——那样明艳的青春娇颜,美丽得令人心生艳羡,然而此时看来竟如此面目可憎。曾以为,这里就是她与自己所爱的人共同拥有的家,她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放开心怀。可是她忘了,这家中除了她之外,还会有别的女主人。
无论在哪里,都摆脱不了被欺凌的命运么?
紫芝强抑住心中的屈辱与悲愤,端然跪直了身子,拱手于地,俯身叩首,行了跪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礼。良久,她竭力泯去眸中泪意,艰难地站起身来,双眼通红地瞪着杜若,一字一顿地问道:“这样,王妃可满意了?”
阿昭犹自觉得不够解气,施施然地走上前来提醒道:“裴孺人,王妃还没说让你起身呢……”
“啪——”不待她说完,紫芝便扬手一掌狠狠批在她的粉颊之上。
阿昭捂着脸倒退了几步,泪水夺眶而出,难以置信地脱口嚷道:“你……你敢打我?”
☆、第133章 洛神(下)
“打你又怎样?”紫芝怒视着阿昭,声音中已带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既然王妃如此讲究嫡庶尊卑,那你也给我记住了——我既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正五品孺人,就容不得你一个小小奴婢放肆!”
阿昭在杜府一向得势惯了,何尝受过这等委屈,不禁抹着眼泪哭喊道:“王妃在此,哪里有你动手打人的份儿?裴孺人,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一个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若论起身份来,只怕连我都不如呢!”
杜若与阿昭闺中相伴十余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见她受此折辱,心疼之下忙把她护在自己身后,涩声道:“裴孺人,你如此恃宠而骄、轻狂无礼,不过是仰仗着殿下对你的宠爱与纵容。好,现在且让你先得意着,红颜终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就不信你一直能抓得住他的心。等殿下厌弃你之时,就是我杜若报仇雪恨之日!”
“在王妃看来,我与殿下之间的情分,就只有逢迎与宠爱么?”紫芝也不再示弱,当即冷然还口,“我之所以对你毕恭毕敬、百般忍让,并非是出于怯懦和自卑,而只是因为我不想让殿下夹在你和我之间,有一丝一毫的为难。王妃心中所想唯有如何争宠、如何取悦于殿下,却不知除了所谓的‘宠爱’之外,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感情,至真至诚,坚不可摧。所以,我为你感到悲哀。”
“至真至诚,坚不可摧?”杜若忽然掩口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呵,真是天真啊,嫁入帝王之家,却还在做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裴孺人,悲哀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紫芝扬眉一笑,语气不卑不亢:“没错,殿下身份尊贵,注定可以拥有无数美丽女子,而我,却只能依附他而生存。但至少现在,我与他朝夕共处,心心相印,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幸福。于我而言,他不仅仅是身居高位的亲王,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朋友。我何其有幸,能在容颜老去之前拥有一段你们毕生都无法想象的美梦。王妃,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恨我,我裴紫芝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毕生所愿不过就是以孺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绝不会威胁到你的正室地位。”
杜若气得双唇颤抖,指着紫芝向侍女们下令道:“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紫芝横眉怒视:“谁敢?”
她身量纤纤,衣裙又皆被泥水所污,看起来颇为狼狈,然而此时傲立于众女之中,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与气势,让人不敢轻慢。众侍女互相看了几眼,却没有谁真敢向这位最得宠的裴孺人动手,一个个都低垂着眼帘,目光躲闪。
“好,你们不敢,我敢!”杜若厉喝一声,冲上前来扬手便要怒打紫芝。
紫芝亦奋起反抗,二人就这样厮打起来。无奈紫芝病愈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此时根本就不是杜若的对手,没多久就再次被推倒在地,衣裳和头发都浸在了地上的积水里,霎时湿冷一片。紫芝不禁打了个寒战,才想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发现脚踝处疼得厉害,显然是刚刚不慎扭伤了。
杜若一时占尽上风,心中得意极了,见紫芝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更是发狠地手脚并用踢打她,好出一出自己心里的那口怨气。
吴清越虽心中暗自称快,但见情势不妙,也赶忙上前来打圆场,柔声劝道:“姐姐息怒。大家都是服侍殿下的姐妹,何苦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裴娘子一时不慎惹姐姐生气,妾替她向姐姐赔罪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要顺势屈膝跪下。
杜若忙伸手去扶她,忍着怒气道:“妹妹快起来吧。裴孺人僭越犯上,与你有什么相干?”
紫芝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水,不屑地冷笑道:“吴娘子,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还当我不知道么?”
“裴娘子,我……”吴清越的脸白了白,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清澈而无辜,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杜若轻轻一笑:“吴妹妹,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裴孺人并不领情呢。”
吴清越谦顺地赔着笑脸,语气甚是诚挚:“妾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只求姐姐别气坏了身子。裴娘子礼数不周,姐姐教训她一下也并无不可,妾只是担心……殿下对裴娘子百般宠爱,若是知道她受了伤,只怕会心疼呢。”
“哼,那又怎样?”杜若更是气恼,然而一想到自己的行为必会惹怒盛王,心中也不禁起了收敛之意。
吴清越适时地凑上前来,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低语道:“姐姐,你何必跟她动气?依我看,等一会儿殿下回来了,她是肯定会跑过去告状的,到时候姐姐就先发制人,想办法留在殿下那里,然后再……”
杜若听得双眼一亮,亲热地挽起她的手道:“好,咱们先回去。”
趁紫芝犹未站起,阿昭又在她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方才随着杜若扬长而去。紫芝含悲忍辱,半晌,才以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来,在积水冰冷而涣散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眸光深处破碎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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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踉跄着走回朗风轩时,阿芊被她这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吓了一跳,立在门前怔了半晌,才颤声问道:“裴娘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紫芝勉强一笑,随口敷衍,“刚才走路时不小心,摔在水坑里了。”
阿芊来不及细想,忙扶着紫芝回内室换上干净的衣裙,却见她双手掌心处鲜血淋漓,指甲也尽数碎裂,手背上或红肿或青紫,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纵然是自幼为奴为婢,阿芊也从没受过这等苦楚,见状不禁捂着嘴惊呼出声:“天啊……怎么会这样?裴娘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紫芝蓦地将手缩回到衣袖中,忍着泪倔强地别过头去。
阿芊也不敢多问,忙去取来干净的布帛替她包扎。紫芝却不理会,径自走到床边躺了下来,面朝里侧,用被子蒙住头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裴娘子,你头发还湿着呢,这样会睡出病来的!”阿芊急得直跺脚,走上前来轻轻推她,“来,还是让奴婢先把伤口给你包一下吧。不管怎样,还是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啊,若是让殿下看到你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知该有多难受呢。”
听了这话,紫芝只觉如万箭攒心,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大滴大滴落下来——对她百般欺侮的人,就是他的正妻啊!她侧身避开阿芊,又往床里面挪了挪,伸手拽来他昨夜盖过的锦被,满心依恋地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