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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为何唯独她不能真正拥有一个家?
脚踝处扭伤的地方依然痛得厉害,她一瘸一拐地竟也慢慢走到了东市,举目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酒肆店铺杂列其间,游子仕女结伴而行,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愉悦的神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去年携手同游的那个春日没有任何不同,卖油饼的年轻胡姬依然在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小娘子,来尝尝我们家的饼吧,全长安城独一份儿,又香又便宜!”
紫芝对她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停留。
长安城繁华如旧,然而在她看来却早已物是人非。时隔一年有余,那胡姬艳羡的笑语依然清晰得恍如昨日:“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体贴呢。”当时的她如何敢想象,有朝一日,那光芒耀眼的俊美皇子竟真的会成为她的郎君。当然,她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
如今,她是风中柳絮、水上飘萍,孑然一身,无根可依。
新婚时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回响——
“玉取其坚润不渝,钗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紫芝,自从把它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决定一生珍惜。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绝非一日两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会负你。”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儿很爱哭,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多流一滴眼泪。”
“还记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父皇却在蓬莱殿召幸沈才人,和一个更年轻美丽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绝不会让她如此无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紫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谁闯入我们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挚爱的妻子,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洞房花烛夜,他温柔地揽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紫芝,我知道,只给你孺人的名分是委屈你了,但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爱惜你,尊重你,照顾你,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给你带来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等咱们俩都老了,子孙绕膝、头发花白的那一天,我希望还能听到你对我说:‘二十一郎,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那个雪花纷飞的清晨,她一时顽皮,把自己的头发与他的缠绕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他取来小银剪刀把两缕发丝轻轻一剪,含笑感慨:“你看,我们之间的缘分,哪里是这么容易能解开的?发丝不会被时光侵蚀,看着它,还真有一种长相厮守的感觉。”
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与她一起亲手种下一株梧桐,指着那小树苗对她微笑着说:“几十年后,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就能带着一众儿孙在这树荫下乘凉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浪漫的?”
晨起梳妆时,他一脸认真地帮她画眉,尽管画出来的眉形歪歪斜斜,可她就是喜欢;漫天风雪中,他与她一起无拘无束地打雪仗,把鞋子被雪濡湿的她拦腰抱起,却又故意做出吃力的样子;热闹的上元之夜,他与她一起在街上赏灯看烟花,相视而笑的瞬间,只愿把这份美好永远定格在心里。
多少无法忘怀的往事啊……她永远记得,他在身后握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刻,那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与她一起一笔一笔地写下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开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与妻紫芝共书。”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一天,或许,她已经等不到了吧?
越往前走,街上的行人就愈发密集。紫芝正自心潮起伏,却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汉子忽然在她身侧撞了一下。那汉子看起来很老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一时不小心就撞上了……小娘子别多想,在下可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紫芝根本无心理会,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往前走。这半日来她汤水未进,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此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见街边有一家“宁记面馆”看着还算干净,就想先进去点几个菜吃。
此时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小店中也没什么客人,唯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窗下边吃边聊,看起来颇为温馨。那男子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眉目英挺,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那女子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身边放着一顶障面用的轻纱帷帽,容色绝丽,身形纤秀,那纯净婉约的气质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小娘子,想吃点什么?”店里的伙计上前招呼着,满面殷勤的笑容,“小娘子看着有些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吧?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招牌菜‘虾爆鳝面’很不错哦,配料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黄鳝和大河虾,汁浓面鲜,保证您吃了以后绝不后悔,怎么样,要不要先来一碗尝尝?”
紫芝点头应允。不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虾爆鳝面就被伙计端了上来,虾仁鲜嫩,鳝鱼香脆,味道果真是鲜美至极。这一年来吃惯了王府的玉馔珍馐,如今再尝尝市井的家常小吃,倒也觉得十分新鲜爽口。待到付账时,紫芝伸手去掏怀中的钱袋,不料却瞬间傻了眼。
怀中空空如也,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早已不翼而飞!
见她始终拿不出钱来,伙计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不耐烦地连声催促:“小娘子,您倒是快些啊,我们这儿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呢。”
“我……”紫芝涨红了脸,一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店里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清瘦男人,生得颇为斯文,抬眼略一打量这边的情形,便放下手中的账本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没带钱么?”
紫芝尴尬地点了点头,道:“对不起……我的钱袋丢了。”
“不要紧,不要紧。”那掌柜很豪爽地摆了摆手,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紫芝的下颌,笑容轻佻,“哎呦,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哪里还用付钱呢?只要你乖乖听话,肯陪哥哥我玩上一晚……”
“你……你想干嘛?”紫芝吓得向后缩了缩身子,声音微微发颤。
“我想干嘛?”掌柜色眯眯地笑了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反问,“怎么,依小娘子的意思,吃了白食就可以这么轻松地转身走人了?”
紫芝脱口道:“我可以把首饰抵给你。”
“首饰?”掌柜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呵呵一笑,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讥诮,“你有什么首饰,拿出来给我瞧瞧?”
紫芝抬手就要去拔发上的钗子,一摸之下更是暗暗叫苦——适才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把自己打扮成普通侍婢的模样,将随身的饰物都留在了盛王府,除了丢失的钱袋之外,身上哪里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小娘子,你说咱们这笔账该怎么算呢?”掌柜阴恻恻地睨着她,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的肩膀,半是引诱半是威胁地说,“你还是从了我吧,要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官府,到时候叫官差狠狠打个你几十杖,你这娇怯怯的身子可受得了么?”
紫芝身子一颤,随即横下心来朗声道:“好,我跟你去官府。”
她已是走投无路的人了,生死都不过是转瞬间的事,还会怕那区区几十刑杖么?
掌柜倒是被她这气势震得一愣,随即愈加恼羞成怒,也不再与她理论,拉着她的胳膊就使劲往里屋拽。
紫芝方欲呼救,然而嘴巴已经被他紧紧捂住,根本叫不出声来。
就在此时,一根竹筷蓦地凌空飞来,正好打在那掌柜的手筋上,力道之劲,直将皮肤上击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第136章 君平
“啊——”掌柜惨叫一声,只觉得自己整只右臂都一阵酸麻,慌忙松开了紫芝,目光冷冷地扫向窗下正在用餐的一男一女。
宋君平神色从容,气定神闲地放下手中的另一支竹筷,淡淡道:“我见有只苍蝇一直围着这位小娘子转来转去,实在是讨厌得很,就忍不住出手教训它一下,没想到竟误伤了阁下,真是抱歉。”
那掌柜亦是练家子出身,自负武艺不凡,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吃了饭就得付钱,四海之内皆是这个道理,难道还是我错了不成?我今日敬你是客,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国容最厌恶这种调戏良家女子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串钱来搁在桌上,道:“这位小娘子的饭钱,我们替她付了。”
一碗虾爆鳝面不过几十文钱,那掌柜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他追讨银钱只是个借口而已,心里垂涎紫芝的美色才是真,闻言不禁皱眉道:“你们烦不烦?老子奉劝你们一句,出门在外,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是么?”宋君平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神情颇不以为然,“那我也告知阁下——今天,这闲事我们还真就管定了。”
那掌柜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眸子里闪过一道鹰隼般的寒光。一旁的伙计却是年轻沉不住气,见宋君平一身白衣,显然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官绅子弟,便轻蔑地冷笑道:“喂,想惹事也得先出去打听打听,我家掌柜可是祁连派的弟子,你们惹得起吗?”
“哦?”宋君平露出惊讶的神色,立刻欠身拱了拱手,“原来祁连派还有这种败类?幸会,幸会!”
见他辱及师门,那掌柜气得双手青筋暴起,猛地抽出腰间所佩的短刀,暗运劲力嗖的一下向宋君平的头部掷去。宋君平看都不看,随手拿起另一支竹筷丢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响,竹筷与短刀相触的瞬间几乎要碰出了火星。
“叮——”飞到半空中的短刀颓然坠地。
宋君平依旧悠闲地自斟自饮,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甚至还笑吟吟地向那伙计招了招手,吩咐道:“小兄弟,请再帮我拿一副筷子来吧。”
高手过招,果真是非同寻常啊……紫芝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自己危险的处境,满脸崇拜地望着宋君平,心里琢磨着,若是能拜这样的武林高手为师,以后岂不是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刘国容掩口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她:“还不快走?”
紫芝这才回过神来,趁那掌柜不备,噌地一下就跑出去溜之大吉,连心爱的布娃娃都忘了带走。不过,她又担心这两位好心人会因为帮她而吃亏,一时也不敢走远,就在店门外的这条街上徘徊复徘徊。不一会儿,宋君平就从“宁记面馆”里面走了出来,刘国容戴着帷帽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紫芝刚才落在店里的布娃娃。
见紫芝还在这里,刘国容便微笑着把布娃娃还给她,和言道:“这位小娘子,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才是。这东市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小偷也多,你的钱袋莫不是被人偷去了吧?”
“小偷……”紫芝仔细一想,顿时恍然,“对了,刚才走路时有个人撞了我一下……没错,一定是他偷了我的钱袋!”
宋君平亦含笑叮嘱她:“小姑娘,以后若再遇到什么麻烦,趁乱逃走才是上策,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的,知道么?”
“嗯。”紫芝心头漾起一阵暖意,感激地向他二人敛衽一拜,“小女子裴氏多谢宋公子相救,多谢这位姑娘。”
宋君平甚是惊讶:“你认识我?”
“是啊,宋公子都不记得我了吧?”紫芝点点头,微笑着向他解释,“去年春天,我跟着萧逸峰公子他们一起去倚玉楼,与宋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你是他的大师兄。而且三年前,我跟随刘尚宫出宫时,就已经在平康坊遇见过宋公子了。”
“原来如此。”宋君平微笑着应了一句,听到“刘尚宫”三个字时,神情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刘尚宫,阿澈……多么遥远的回忆啊,遥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记。片刻后,他才又问道:“她……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紫芝轻轻颔首,“如今已经是尊贵的华妃娘娘了,高居正一品之位,手握六宫大权,很受陛下宠信。”
“华妃……”宋君平却叹息了一声,微微苦笑,“世人皆知太真娘子宠冠六宫,其余妃嫔罕有进御,她身份虽尊,只怕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惊讶于他对宫中之事的洞彻,紫芝一时无言。
刘国容抬头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随即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少主,这位小娘子一个人在外面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要不……我们还是先送她回去吧?”
宋君平颔首同意,又问紫芝:“你家住在哪里?”
家?紫芝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从父亲获罪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