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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陈伯来的时候,天已经过午。不卑不亢地跟守卫递了片子,很顺利地进了囚室,陈伯心里仍在担忧,想来少爷一定又是整晚没有睡,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任谁也要垮,他总要想方设法劝他一些。
进门,陈伯探头,却傻了眼,半晌,他摇摇头再看一眼,根本就没有看错。江白夜哪里是自己想的忧心忡忡的样子,分明还在梦乡中没有醒。只是他睡着的那个样子,眉头舒展,轮廓俊秀,白色衬衫的领口微敞,整个人都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家主子这样无忧的样子了?
陈伯想想要笑,又忍住,清咳一声。江白夜闻声醒转过来,眼睛由惺忪变得清明。见是陈伯,他笑笑,眼下有着淡淡阴影。
“少爷,这样才好,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事,我……”
“外面的事?”江白夜重复一遍,似在沉吟,顷刻,他迅速起身来一边扣袖口,对陈伯下令,“外面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今天就离开这里。”
陈伯愣住。
江白夜整理好,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异样。
“国难当头,情势危急,我要把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政府作为抗日军费,罗氏在上海的商号就交给爱国会来代理。”言下之意,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都投入了这场不知何日结束的抗日战争。
“至于帮里的事情……有几位元老在,还有你,我想自己也不必担心了。”江白夜对陈伯笑笑,不顾他满脸的痴呆状,拎起外套便领头出去。
“少……少爷!”陈伯终于惊叫起来。
“还有,”江白夜回过头来,方才恶作剧式的逗趣目光转为凝重,“马上去买最近的船票,或者火车票都可以,到东北旅顺的。”
佐佐木既然开了口,梅卿便没有拒绝,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一同穿过走廊到了外面。
一晃时间便到了初冬,东北的天气,格外的冷,十月末的时候便已经寒气逼人,天上的星光越发显得清冷。梅卿默默走着,原本有些吃力,一遇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恢复了一些精神。在密室的这两天,漫长的像一生。
佐佐木的心思却复杂许多,看到她方才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怜惜,可是因此就放了她,却万万不能。如今这又算什么呢?自己都不明白。他摇摇头,看天,又看看身边的人,心中微动,脱下外套递给她。
梅卿瞅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外套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冷是其次,遭受两天的折磨,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狼狈。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是佐佐木,但她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的。
梅卿深深吸口气,透过摇曳的树影看到月亮挂在西天,朦朦胧胧,稍微有一点发红。这是典型的初冬的月亮,也许明天会有雨。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固执。”佐佐木站住,看着她。他个子极高,每每看人的时候都有一点睥睨天下的感觉。
梅卿抬头,神色淡然。刚才的事情,像一场恶梦,在月色下消散,然而刻骨的痛恨却从此长在了心里,像微泛红的月光,如蜘蛛般顺着脊梁慢慢爬上来,冷意遍布全身,肌肤上甩不尽的粘稠恶感。
“你还有什么打算,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吧,死也死得干脆。”
佐佐木挑眉,盯着对面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像要进入其中探索某种奥妙——她的眼睛,像一潭水,引人沉溺。半晌,他眨眨眼睛,摆脱眼前的幻觉,笑笑,说:
“如果真有别的打算,怎么能告诉你?到时候恐怕更加起不了作用。”
梅卿无声地笑笑,本来也没指望他会说些什么。两人又走了一阵,佐佐木抬头看看天,说:
“时候不早了。”
梅卿研究着地上自己的黑影,越来越短,要缩成一团,是旁边屋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听到佐佐木的暗示,她止住脚步,顾自转身:
“那就回去吧。”回那间魔窟般的密室,她的语气,却像回家一样淡然。
佐佐木却忽然拉住她,一手捏起她的下颌。本来低着的头被迫向上,月光洒在面容上,像一层薄纱。佐佐木审视着她的表情,寻找在清冷的双目和坚毅的唇线下所掩藏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良久,他说:
“你好象不想回去。”
“废话。”梅卿别开脸摆脱他的手。
到很少听到她这样坦白的回答。佐佐木情不自禁笑起来,稍微沉吟一下,说:
“那就再等等吧,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坐到天亮。”
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折磨她,囚禁她,到某个极限的时候大发慈悲放她出来,时间一到再抓回去。梅卿自己都不肯定,到明天天亮之后,她还有没有勇气再进那间恐怖的密室里去。可是……还是不想放弃眼前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明显高兴起来,浅笑着说:
“那如此就多谢你了,”张望着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到天亮,我无所谓,只怕你没有这个耐心一直在旁边等着。”
“我自然不能一直在这里盯着你,你以为我很闲么?”佐佐木也应景地打个哈哈,“你愿意,就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我回去了。”
说完便换个方向回去了,一边走还朝梅卿摆摆手。
他倒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逃走呢。梅卿这样想,又自嘲地笑笑。要从这里逃走,简直痴人说梦,偌大的将军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光她坐在这里,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恐怕数都数不清。这样严密的警防,怪不得佐佐木放心地将关押重要俘虏的密室设在家里。
佐佐木不紧不慢走着,心里还想着方才梅卿的一举一动,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平日她的言行,总令人感觉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可唯独方才那几句,几个眼神,有点像个单纯的姑娘,单纯而且令人着迷。
冷不丁他的微笑凝结在唇边。单纯的姑娘不会令人迷恋,而沈梅卿绝对不单纯。他开始怀疑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像预想中那样折磨她,还是禁不住她有意无意的诱惑而一时昏头。毕竟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若真如此平静,这个人就太不真实了。
他的面容渐渐沉下来,站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下去。
佐佐木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梅卿一个人坐在廊间,廊柱后掩着一丛竹子,稀疏,却也有沙沙声过耳,虽不如古人说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却也自有一番典雅情致。佐佐木一个从军之人,庭院里却这样雅致,也许他的心里还是很柔软的,梅卿想到他和爱女香也在一起的情状,抿嘴笑笑。这样的笑容,被月光一照,竟有几分奇异。
坐着不动,寒气又侵上身来,梅卿脱下佐佐木的衣服扔在廊上,站起来走了几步,稍微有点大的动作,暗处便有人影闪出来,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左右看看,见前方一团黑乎乎的,还有波光粼粼,梅卿知道这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泊,便靠近几步去看,果然是。院子里寂静,这湖中水声潺潺,只看见月光倒映在上面,随着波纹被分成许多片,像碎的水银。
她轻轻笑笑,走近去蹲下来,水里有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水边树木花丛的倒影,黑瞳瞳,形成各种奇异的形状,像水妖,伸出长长的光裸的臂膀,叫嚣着要拉上面的人下去。
“有水声,像活水呢。”梅卿自言自语,站起身朝水的源头看看,黑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丢一块石头下去,没有回音,水不浅。绕湖的周围有一圈石头,慢慢延伸到湖中心去,她瞅准站到一块石头上,不过一步的距离,却仍然感到了困难,浑身都是疼痛。
站住了不动,正要再走,却听到远处有一点咚咚的声音传来,梅卿自小唱戏,自然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侧耳聆听了一阵,似乎是敲打小鼓的声音,节奏还算流畅,只是明显的缺乏技巧,日本人敲这样的小鼓是很有一套的。梅卿再听,便听到了一点童稚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佐佐木的那个小女孩在闹着玩,梅卿却听得入神。她从凤卿那里听到过这样一首曲子,是他去了日本学会的《樱花》。
远处“沙姑啦”的声音不断,梅卿听着听着心神却跑到了别处。凤卿从日本回来,学了很多小调,但是后来很少唱了,因为中日仇恨这样深。他们在临出事的前夜,中秋节的晚上,一起在院子里唱了小时候的童谣。之后他就出了门,再见面,已经在医院,之后便离别。
那首曲子简单,听过的人差不多都能哼上一两句。
“荷花未全卸,又到了中秋节,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蜡纸码兔儿爷,庆中秋,美酒多欢乐,整杯盘,猜拳行令同赏月……”配上单弦,人人都喜欢,在中秋节最应景不过。
梅卿喃喃唱了几句,突然止住。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偌大的湖,刚往前走了一步,忽听身后一声呼喝:
“你做什么?!”
石块有些不稳,她跳上去晃了晃才稳住身子。回头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佐佐木。
“你想做什么?”他横眉竖目又问一句,大步过来,想要上前一步把梅卿抓回去。
“你不是说任我在这里到天亮么?”梅卿笑笑,又往前走了一步,回头朝佐佐木嘲讽地看了一眼,“放心吧,我不会逃走的。”
“你这个女人!”佐佐木有些气急,“早就料到你有问题。”
梅卿不理他,紧走了几步,佐佐木追上来,两人在湖面上一前一后,倒像玩闹的孩子,只是彼此心情自然没有那么愉快。猛一步走得急了些,梅卿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她身上有伤,月光又不够亮,说不准真的一步踏错就会掉下去。
佐佐木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狠狠看她一眼,他讥讽地说:
“如果你想做什么蠢事,我只能警告你,这湖水不够深,跳下去绝对死不了。”
“是么?想得真周到,可惜我不想死。”梅卿淡淡一笑,抬头朝水流的方向看去,“这水的源头在哪里呢?天下江河是一家,也许它通到松花江?流进大海,一直往南,就到了北平。”
“这倒是一条逃生的路呢。”梅卿转头,对佐佐木莞尔一笑,纵身便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巨响,在夜里有些惊人。
佐佐木差点定在原地,下一秒,他怒喝了一声,朝四周气急败坏地喊道:
“浑蛋!救人!”
一说出要见都统,不到十几分钟,江白夜立马被请到办公室与赶来的王铨密谈。
进门便见到踌躇满志的王铨在对面,江白夜过去,没等他开口,便说:
“我现在就签捐赠书。”
王铨有些意外,他本已经做好全盘的打算要和江白夜再唇枪舌剑一番,他肯低头认输自然是好,只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毫不反击?到时候再让几步也便是了。谁承想他一来便主动提出要签字,连点犹豫都没有。
莫非这背后有什么诡计?王铨一向多疑,凡是总要防着几分,此时却也想不出一点不妥。对面江白夜平平静静,看得出是急于离开这里,却也没有半点摆脱牢狱之灾的欣喜。脑子里转了几转,王铨一拍手,说:
“好!果然痛快!”
江白夜略微扫了几眼公告书,很快签了字。王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签字,拿起公告书又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便立马吩咐亲信将这公告书复印数份,送到各大报社去公开发表。
“到了明天,白夜你为了国难而倾尽家财的消息就会传遍上海乃至全国。”王铨大笑几声,端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酒杯,“我代表政府和全上海全中国的民众感谢你。”
江白夜淡淡看他一眼,举起酒杯一碰,丁冬轻响,结束了这场本该极其艰难的谈判。
碰杯之后却没有喝,江白夜再没有看王铨一眼,随手放下杯子便转身出门。
王铨一个人慢慢品着淳厚的葡萄酒,笑得志满意得。这过程未免太简单,但这样更好,他血不沾刃赢得了一场战争,赢得了整个大上海。
从公署回来的第二天,江白夜为了国难倾家荡产的消息传遍上海,报纸翻天覆地而来,被收归爱国会的罗氏各家商号门口,排起了派发日用品和药物的长队,真正成了国难当头时的一方救济所。
公司里的事好说,本来都是出薪雇的员工,遇有变故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不过上面说了算,顶多被抱怨几声。青帮内则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向做主的人突然不再管事,以后由谁来坐这第一把交椅?群龙无首,这上海第一帮派何去何从?
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帮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