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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芳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门外,身后就是那个去报信的仆妇。她们并排立在那里,挡住了门外的阳光。柔荑见状就要爬起来,流辉拉了她一把,扶着她坐到床上。柔荑拽住他的衣袖说:“你要和括苍打仗是不是?带我去好不好?”
还没等流辉回答,菸芳已经飘然到了他身后:“你肚子不疼了吗?”流辉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柔荑默默地扭过了头。流辉心下了然,柔荑装病引他到这里,一定是有话要对他恕的,流辉便让菸芳和仆妇回避。菸芳温顺地走出房间,走到门外时,淡淡地望了他们半晌,轻轻把门合上。
这个屋子,一旦关上了门,异常的昏暗。即便流辉现在就坐在床边,而柔荑就坐在床上,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想去见括苍?”流辉问,“腾兰括苍早就回广源了,你见不到他。”
柔荑摇摇头:“不,我是为了我的安全。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你的夫人会杀了我的。”流辉讪笑,柔荑认真地说,“她真的会杀人!她杀了都督,她拿着剑,一下子就把他刺死了。她一点都不会害怕,她、她好恐怖的。”“她不会杀你的。”柔荑根本没有听进流辉的话,自顾自说:“她会武功,而我不会,我跑得再快,也跑不掉。”
流辉扣住激动的柔荑的肩膀:“你安静点。我告诉你,菸芳不会杀你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柔荑生气地推开他的手,“都督和她没怨没仇她都杀,她早就恨死我了!我告诉你,她想杀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柔荑向他刻意强调。
“菸芳杀都督,是因为我的命令。我命令她不许杀你,她就不会杀你。”
柔荑使劲晃着脑袋:“你又不是她。她嫉妒我,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动作,都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根刺扎进了流辉的心里。他不在的时候的菸芳,又是什么样子的?他真的不知道。似乎他唯一能确信的是,他真的不了解菸芳,那么菸芳会不会像柔荑说的那样,他也不能确信。菸芳是个可怕的女人,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原来从这里看天空,是这样的高不可攀。菸芳眯着双眼,仰望天井。“吱呀”,身后的木门响了。她回头看着从里面走出的流辉,流辉望着她一笑,不知为何,菸芳觉得那笑容甚是勉强:“王妃需要医生吗?”
流辉摇头:“她没事了,吃错东西而已。我们走吧。”流辉转身,又停住,似乎是可以为了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对了,菸芳,我觉得我还是带上王妃比较好。”
菸芳的唇角动了一下:“她快分娩了。”
“正因如此,我觉得我还是带上她比较好。”流辉始终背向她。
菸芳沉默了片刻:“你的决定总是不会错的。”声音如此温柔,隐藏一份刻骨的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细雨湿流光
流辉首先要拿下的地方,是岱口。当初岱口的义军投降腾兰,以至于南麓腹背受敌,南麓太守战死城下,一直令流辉耿耿于怀。但是,当时据有南麓的义军统领,早已被腾兰括苍迁往他处,如今镇守南麓的,是腾兰官军。
大观军初到岱口的溪头,就与岱口守军打了遭遇战,岱口守军只是一支数十人的巡防队伍,全数被歼。虽然赢得不甚光彩,却大大鼓舞了大观军的士气。大观军本是数支义军凑起来的杂鱼,这场遭遇战让他们发现,他们以为很是厉害的对手——官军,也不过尔尔。俗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流辉趁着这次胜利,挥兵直击,连破三镇,直至岱口县城外。
婢女眉飞色舞地转述前线传来的捷报,偶然抬头,却见菸芳两眼放空,不知对着何处发呆:“夫人?”
菸芳眨了下眼睛,没有看她一眼,缓慢地转过了身。“又要下雨了。”彻底转身之前,菸芳抛下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婢女笑了笑:“今天没有衣服在外头晾着。”她知道菸芳患有风湿,每当要下雨的时候,她的腿便会痛起来。
菸芳凭几而坐,握着扇柄轻敲脑袋:“今天什么日子?”“二十九。”婢女回答。二十九了,那个女人应该会在五月分娩。流辉居然把她带走了。菸芳兀自叹息。
这时候,窗外啪嗒啪嗒,小雨下了起来。婢女问:“夫人,您在担心那个王妃的事吗?”腾兰王妃与他们少爷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主人嘴上不肯承认,但下人们最懂得察言观色,流辉看腾兰王妃的眼神,都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比看着菸芳夫人的时候还亲昵。菸芳沉默不语,婢女识趣地住了嘴。
从五月开始,曲霞会进入持续三个月的多雨季节,将十分不利于攻城略地。流辉需要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立足的根据地,那就是岱口县城。不仅是为了避免雨水带来的麻烦,更是要赶在腾兰的援军到来之前。
大观军在砍伐竹子以构建仓库,这样才能避免口粮被雨水浸坏。流辉来巡视仓库的建设进度,一个士兵拖着一大捆竹子朝后走,正巧撞上背后的流辉。“哎哟!”士兵扭头,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流辉眨了眨,嬉笑道,“对不起,大哥!”流辉笑笑,从他旁边绕过去。
“将军、将军!”一个士兵冒着雨边跑边喊。流辉回头,士兵追到他面前道:“腾兰王妃要生了。”流辉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快步向柔荑的住处走去。
临时搭建的住处极为简陋,柔荑住的小帐篷里,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席子,两床旧棉被,但这已经比流辉住的还要好了。她把两床叠起来的棉被垫在身下,不断地深呼吸来减轻痛苦。流辉突然打起门帘闯进来,令柔荑吓了一跳。流辉径自跑到她身边,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她,他蹲下来想对柔荑说话,但柔荑用力捶了他一拳道:“你、你出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姨呢?”只有她一个人,流辉怎么能放心?
“去烧水了。”柔荑说话时气息时重时轻,虽然没有流辉想象的那么可怕,但能发觉她的虚弱。柔荑按着他的肩往外推:“出去!”
流辉反握住她的手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哪有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在看的?”这是柔荑在王府时知道的,柔荑本身也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柔荑说完,下腹一阵剧痛,被流辉攥着的手猛然紧扣,痛苦的呻吟从她咬紧的齿缝下逸出,仿佛嘤嘤的哭泣。
“你要生的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在这里?”柔荑痛苦难当的模样看上去简直要死掉,当发现她开始用脑袋撞垫在身下的棉被,流辉吓得一把把她箍在怀里。
柔荑挣不开流辉,等阵痛过去,气息渐趋平缓,她才虚弱地说:“你快要勒死我了。”流辉慌忙把手臂松开,柔荑缓缓靠回垫被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流辉忍不住问:“你为何这样盯着我?”
柔荑摇头。忽然,双眸成了两泓清泉,她撇过头不愿被流辉瞧见,流辉摁住她的下颚,生生把她的脸掰过来。对视了半晌,柔荑哽咽着说:“以前生孩子的时候,真是很痛很痛。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陪着我呢?”她不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分娩的时候,是不是幻想过括苍陪伴在身边。她记得只有那时的黑暗,那时的痛楚、无助和恐慌。
她的话令流辉忍不住笑出声来。柔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流辉连忙揽住她的肩,亲昵地在她耳边问:“我对你,不比括苍差吧?”不愿回答他的问题,柔荑无力地合上了眼帘。流辉撩开她被汗水牢牢黏在额头的发丝:“柔荑,你真是我的福泽、我的恩人、我命中的仙女。给我生个儿子吧,柔荑。”
她不是,她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儿子抑或女儿,对她也无关紧要,她只要回到括苍身边。流辉温柔地握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背。柔荑不自在地抽出手,始终不敢看他一眼。但是流辉一直观察着她,观察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没有对她的抗拒表示出不满,重又抓过柔荑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手心湿湿的、滑滑的,是汗,他比她还紧张。
仆妇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么一幅场景,仆妇站在门口愣住了。流辉回头见到她,不满地说:“怎么丢下王妃一个人在这里?”仆妇被他一言惊醒,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来给柔荑接生。
柔荑抓住仆妇挥舞着要解开她裙子的手臂,默不作声地看着流辉。仆妇也迟疑地抬头,望了流辉一眼。流辉说道:“我就站在这里,我要看着你,不会给你跑掉的机会。”
柔荑虚弱地苦笑:“我怎么跑得掉呢?”流辉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僵持了一会儿,忍受不了阵痛折磨的柔荑终于妥协。
当那颗脏兮兮的、血淋淋的脑袋钻出母体,流辉的眼睛一下子迸出了光芒。他激动地跪下来,伸出手去接那个小小的婴儿。原本要接住婴儿的仆妇见到流辉插手,便不好再与他争抢,只是反复地提醒:“小心点!小心!”
呀,是女儿。流辉顾不上失落,满脑子都是“这是我的女儿”的念头。
跟婴儿一起出来的还有长长的脐带,流辉皱着眉头看着那奇怪的玩意,此时仆妇递过来一把干净的剪子:“少爷,您要剪吗?”流辉心头一震,这是自己的女儿呢,亲手为她剪断脐带,那不是很有意义吗?据流辉所知,接生这种事向来是由女人做的,鲜少有父亲有这样的待遇。
流辉接过剪刀,杀人如麻的他对着一截脐带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短一点、再短点、可以再短点——差不多了。”仆妇指导着他。这一剪子下去,她会不会痛?听着女儿呜呜咽咽的哭声,流辉突然很犹豫。他抬头瞄了一眼,柔荑枕着手臂,正低头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唯有目光中透着深深的疲惫。流辉把心一横,“咔嚓”剪下。
仆妇麻利地把婴儿放进热水盆里洗洗干净,用柔软的丝帛小心地包裹起来,递给流辉。流辉好似有些羞涩,迟疑了半晌,笨拙地把婴儿接到怀里。这时,婴儿的哭声方才弱了下来,开始抽抽搭搭。
流辉突然抱着她走到柔荑身边,坐在地上道:“柔荑,这是你的女儿!”柔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可是,当流辉热情地向她宣告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她却是漠然瞟了流辉一眼。她的眼神令流辉稍感气愤,但随即哈哈笑道:“对了,你都生了那么多孩子了,怎么会为她感到稀罕呢?”
仆妇在旁提醒道:“小姑娘可能饿了,王妃给她喂点奶水吧。”
不想柔荑抗拒地别过了脸:“我不喂,我的孩子向来都是由乳母喂的。”仆妇一脸尴尬。流辉挥挥手,示意仆妇出去。
“你听,她在哭。她是不是在说‘我饿了,阿娘,我饿’?”柔荑转回过头,默默望着流辉。于是他伸出手,挑开柔荑虚掩的衣襟:“来,抱着她。”他俯下身,把婴儿放在柔荑的臂弯里,然后又说起刚刚从仆妇那里学来的那一套,“你怎么能这样抱?你看她的脖子,都折着了。你是一个母亲,怎么连怎样让孩子舒服都不知道?”
他,有些奇怪。越是奇怪,越是令人害怕。柔荑乖乖地抱好孩子,同时密切观察着流辉的一举一动。但是,流辉并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作出出格的动作。他盘着腿,看着小小的女儿如何奋力吮吸母亲的乳汁,忽然就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露从今夜白
方才五月末,连续十三天的降雨后,天气乍然放晴,令人觉得酷暑难当,仿佛一夜之间,就从春季进入了夏季。柔荑再也不能在那个闷热的小帐篷里待着了,那儿简直像一个蒸笼。她抱起女婴,一脚踏出帐篷,顿感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适意的惊叹。
守在帐篷外的士兵正躲在阴面乘凉,听到柔荑的声音急忙跑到门口来。柔荑白了他一眼,士兵便怯怯地把呵斥的话吞了回去。他在不远处密切关注着柔荑,只见她怀抱婴儿走到对面的树荫底下,来回踱步,不时低下头对怀中的婴儿喃喃,看起来并不像逃跑的样子。士兵逐渐放松了警惕,坐到帐篷脚下休息,目光仍紧紧锁定着柔荑。
绿树、青空、白云,真是有好久没有见到这样干净的世界,没有感受过这从树底下、枝叶间盘桓而来的舒爽的清风。从被南麓的破旧小院,到曲流的废弃王府,到大观的高墙深院,直到在帐篷里待的这些日子,简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自由。柔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这两个字的意义。她知道她的自由来了,从士兵胆怯的目光里,从士兵懈怠的神情中。这个机会,她等了不知道多久。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个士兵正盯着她,只要她一转身,可能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