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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芳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谁知道呢?”菸芳转身从角落里抱出阮琴,置于膝上。拨子抚过琴弦,发出沉吟的低响:“弦松了。”
调好琴弦,用拨子一一试弹过,菸芳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幼年时,母亲经常抱着一把阮到处卖唱,菸芳因而学了一手好技法。自从那个孩子到了自己身边,怕惊扰了她,已经有一阵子不弹了。但是,菸芳对阮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只要再度握起拨片,手指仿佛就要舞蹈起来,清泠的乐声不断地从琴弦上流出。
“啊呀——”是一声试啼,接下来,便是婉转流畅的歌声,“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歌唱从牛车里传出来落满整条街道。南麓城是如此空旷,阮声、歌声在墙垣间来回飘荡,嗡嗡作响。牛车停了下来。“开门。”外面的人说。婢女又探出头向外望了一眼,蓦然回头,瞥见夫人眼睛下面一闪而过的白光。那是眼泪吗?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夫人的眼泪。
婢女的眼前又闪现出一抹娇艳的红色,那是腾兰王妃,穿着鲜红的舞衣,在宴会上跳舞。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一群男人险为窒息。婢女不知道她的舞跳得算好还是不好,人们都说,有那般的美貌,她的舞跳得如何已经不重要。婢女躲在卑微的角落,看见一朵盛放的玫瑰,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摇曳生姿。她的美丽像满溢的荻江水四处泛滥,在最黑暗的深夜里,也无法忽视她的光芒。而她所崇敬的菸芳夫人,曾经在流辉少爷身边亭亭玉立的百合,在那种绚烂的光芒下,比从前更加苍白无力。
作者有话要说:
☆、蜉蝣之羽
惊魂未定的柔荑被丢进她原先的房间里,她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连鞋也不晓得脱下。脑海里恍恍惚惚,都是易行绝望的神情和流淌满地的鲜血。她用力抱紧膝盖,像安慰自己那般,用脸颊贴着膝盖摩擦。
“啪!”那扇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吓得柔荑一头躲进棉被里。一只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扯开她裹在头上的棉被,柔荑不肯抬起头来,但余光片瞥见熟悉的衣服纹样,她知道是流辉。流辉什么也没说,俯身放下说了什么东西,径自转身离去。
哭了。柔荑好奇地抬起头,先朝门口看了看,门敞开着,但屋内已不见流辉。这时,她才去细看流辉放下的东西——她的女儿,虽然柔荑不愿意这么称呼。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人的怀抱,女婴哭得越来越响,小脸憋得通红。柔荑只好把她抱起来,女婴的哭声减弱,乌黑晶亮的眼珠盯着陌生的脸看了一会儿,再次嚎啕大哭。
流辉说毕竟是她的孩子,他相信她不会置之不理。但是,柔荑觉得她之所以抱起这个女婴,只是为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菸芳走了?”难道是因为她和易行出逃的事?柔荑认为这是极不可思议的,流辉竟然真的会为了她的一句话驱逐菸芳。不过,走了也好,柔荑厌恶她面对自己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有人在她的席子下放上了一根钉子,就算钉子不来扎她,也足以使她坐立不安。
姱姑一边折着尿布一边说:“是。好像是将军要她走的。”姱姑十分惋惜,菸芳夫人那样好的人,为什么还会被嫌弃?更可怜的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莫名其妙地被当成奴仆,而她在这里唯一喜欢的菸芳夫人,也莫名其妙地离开。
这个女婴好像真的和柔荑特别没有母女缘分,宁可让姱姑抱,也不肯让柔荑抱。流辉对此非常着急,每次强令柔荑抱她,但她一到柔荑怀里就哇哇大哭,闹得流辉头疼不已。“一定是因为你狠心抛弃她,她对你有怨恨。”流辉说。
那就不要勉强她亲近我了,柔荑心里道。她努力哄着怀里的女婴,虽然从前柔荑也不是亲自带的儿女,但觉得他们并没有如这般同自己作对。而且,在她第一次离开前,这个女儿应当也没有这么不乖的。难道是被菸芳教坏了吗?柔荑暗想。
流辉实在看不下去,把柔荑推开,抢到自己怀里。女婴的哭声居然真的弱了很多,过了不久,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搭。柔荑凑到她跟前看了一眼:“她果然不喜欢我。还是让她跟姱姑在一起吧,她喜欢姱姑。”
流辉白了她一眼:“你是她的母亲,怎么能把她丢给别人?”
“菸芳不是照顾得她挺好的吗?谁都比我照顾得好,为什么非要让我照顾她?”柔荑终于小声地把内心的想法吐露。
流辉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柔荑怯怯地往旁边躲去,不过,流辉并没有暴怒地朝她挥拳,反而道:“去把姱姑叫来。”柔荑向外走时,他还不忘讽刺,“没有比你更失职的母亲了,柔荑。”柔荑的背影迟疑了一下,飞快地往门外奔去。
她才不管什么失职不失职,她本来就不该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还在广源的腾兰王府里,或许正和父亲在亮如白昼的千百灯烛的簇拥下,享受温馨而丰盛的晚宴。柔荑走着走着,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了下来。她仰起头,今日天色昏沉,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难怪如此沉闷,闷得她喘不过气。
乌云在她的眼里忽亮忽暗,她疲惫地眨眨眼睛。突然有温热的水倾盆而出,覆住她的整个脸颊。“括苍……”柔荑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捶着脑袋嘤嘤哭泣。
流辉一直等待的好消息终于不负他的期望传来,曲霞军大都督与他的昔日同僚终于撕破脸,带着自己的旧部困守曲霞王都曲流。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数日,流辉收到以曲霞军大都督名义发出的求救函。流辉阅毕,满脸愁容地对传令兵说:“都督大人知道南麓城外的荻江对岸,囤积着大批官军吗?我的部下兵力本就严重匮乏,历经千难万险方才从腾兰军手中夺回南麓,此时腾兰军正在对岸虎视眈眈,我一旦撤军回援,南麓势必不保。都督与我的一番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将军若不回援,奈曲流城中都督如何?”
新任曲霞军大都督从上任伊始,就受到了各方质疑,他并不愚笨,早就在曲流城内屯兵积粮,防备那群心怀不轨的昔日同僚。流辉料定,这对双方而言,都将是一场苦战:都督在曲流城内,占据天时地利;曲流城外的联军来势汹汹,双方兵力悬殊。我在南麓,为都督脊梁。都督若胜,自当普天同庆;都督若负,便可撤入南麓城中,以南麓为据点,再谋曲流。但若我撤军南麓,岂不是将都督的脊梁曝光于腾兰军眼下?”
“敢问流辉将军,当前大敌,到底是曲流城外的叛军,还是荻江对岸的腾兰军?”
“区区草莽之徒、乌合之众,我以为凭都督的实力,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但荻江对岸的腾兰官军,可是举动皆有章法的正规军,无论装备、兵力、后勤都远在我等之上。就算今日将曲流城送了他们去,不出三个月,他们势必要彼此反目,届时我等趁虚而入即可。但若今日放弃了南麓城,你以为还有机会从腾兰军手中夺回来吗?”
“将军是执意不肯出兵了?”
流辉不答。传令兵沉默了半晌,告辞出去。他当然不会出兵,等这一刻,仿佛已经等了几十年那么久。现在,他手下有南麓、曲流、斗口三郡六县之地,刚刚将自己的军队扩编至四万人,怎么能为了那个愚蠢的曲霞军大都督,放弃现在的一切和光明的未来?他现在要等的,只是这一场战争的结束,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在城墙砖上,远眺广袤伟岸的曲流城、俯瞰曲流城的万家灯火。
柔荑僵硬地伸直了一双手臂,她雪白的双手在流辉的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年关临近,姱姑带着她清洁整个府邸,这两天来,柔荑的双手几乎没有干燥的时候。不常入水的双手,泡得发白发胀。
“若不仔细看,还以为你胖了不少。”流辉抚摸着柔荑的手背,说,“仔细看,好像是水肿了。”他轻轻地俯首,在柔荑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恐惧得如惊弓之鸟的柔荑浑身一抖,差点吓得跳起来。但是,今天,流辉的语气出奇的温柔。
应该是有很好的事情发生了,柔荑暗自琢磨。“这样可不得了,”流辉惋惜地说,“那么美丽的手,怎么能这样毁了?”柔荑这些年在王府养尊处优,使得一双手光滑洁白,煞是好看。这一年多的漂泊让她无心欣赏自己的双手,加之这段时间的劳作,惊觉双手早已不复往日的模样。她也未觉得可惜,一双手而已。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跪下,向我道歉,我就重新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她垂首,始终不言不语。难道她在酝酿怎么样拒绝吗?
流辉还在思索中,面前的女子突然膝盖向前一下跪倒。流辉一愣,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柔荑的脑袋低垂着,双手揪着裙子,良久:“对不起。”
她的声音那么小,流辉不满地蹙眉:“你说什么?”“对不起。”
流辉问:“对不起谁?”“你。”柔荑顿了一下,重新道歉说,“对不起,流辉大人。”
流辉的唇角轻扬,露出得意的一抹笑:“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柔荑缄默。流辉冰冷的目光始终停在她的身上,她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并不像对他道歉,她从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柔荑并不想顽固地同他对抗,她知道这样对自己并没有好处。她能忍耐一时:“我对不起流辉大人,流辉大人对我那么好,我不该逃走的。柔荑以后会听大人的话,会老老实实的。”
他伸出右手,将她拽起来。柔荑看到他愉悦的神情,应该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她顺着流辉的引导坐到他的腿上:“如果你早有这样的觉悟,我们彼此都不用这么辛苦。我有很多事要做,柔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管你了。曲流,你记得吗?你住过的曲霞王府,那么庞大,那么华丽,很快就是我的了。以后,整个曲霞,都会在我的掌握之中。那时我就成了能够和腾兰王、洞海王平起平坐的曲霞王——”
“和腾兰王、平起平坐?”怎么可能呢?流辉他不过是一个强盗,却妄想和括苍站在一样的位置上。柔荑打心底里鄙夷流辉,她也笃定地认为,这只是流辉的白日梦。
流辉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那时,你来做我的王妃。”柔荑一惊,王妃?那她不就成为了流辉的妻子?一个女人是不能同时拥有两个丈夫的,柔荑永远都不会放弃括苍。她不能撒这个谎,柔荑对他摇头。流辉感到意外:“你不喜欢做王妃?”柔荑不解释。流辉想了一会儿:“那,如果我再让易行,来做我的曲流军指挥使,或者,曲霞军大都督呢?他曾经守备广源,应该很适合这个职位。”
柔荑震惊地看着他。他刚刚对易行做了那样的事,怎么会又忽然想要与易行和解?想到易行在俘虏营中暗无天日的生活,柔荑一阵心寒。现在,她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她怎么能抛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宛丘之上
白天,战俘们都被驱使去劳作,整个战俘营冷冷清清的,连一个人影也没。在战俘营的西侧,有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和别的房子不同的是,这里只关押着唯一一个战俘——腾兰将领易行。
从栅栏穿进来的阳光,铺落在囚室的地面上,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身着褴褛的囚衣,易行倚墙坐在角落里,良久的沉默过后,忽而一声叹息。他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块刀片,不知是什么人在何时落在了这里,像是某把匕首的断刃。易行翻看着刀片,不知不觉地失了神。
有人?易行奇怪地看向栅栏外,这个时间,所有的战俘应该都被赶出去做体力活了。易行隐约听到女人的声音,他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如果有女人出现在这里,那一定是柔荑。很快,一个提着东西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是她,她在找他。但是易行并没有出声喊她,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他并不想那样做。
但是柔荑还是看到了他,飞扑过来激动地叫道:“易行!”一名南麓兵匆匆忙忙赶上她,打开囚室的门。柔荑走进囚室,蹲在易行面前,把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地上:“你一定还没有吃饭,我给你带来了,虽然凉了……”柔荑的声音忽然哽住。易行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眉头皱起,看着她的咽喉滑动。柔荑突然转身搂住他的脖子:“易行!”
易行迟疑了半晌,缓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