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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郑玄听得很仔细,听完了以后沉吟半晌,然后长叹一声道:“亦有其理……儒者何也?述圣人之道,修身、齐家,更欲使天下平者也,非穷首皓经,困顿于刀笔间者也。秦坑儒而败,知儒之不可废;莽兴儒而败,知儒之不可妄。斯明此理,国乃安泰。卿得之矣,未知曹孟德得之乎?”
是勋笑道:“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若曹公不足以定天下,勋安得而事之?先生勿疑,至许便知。”你就是担心曹操不能安定汉室天下吧。那我说再多也是白费。只能先把你骗过去瞧瞧了。
郑玄闻言。身子朝后一靠,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好吧,那老夫便暂且信卿之言,鞭此朽骨,随往许都一行吧。”
是勋从郑玄的草庐里出来,郗虑、许慈等人全都围上来打听消息。是勋微笑着告诉他们:“事协矣。”老头子答应出山了。众人都是又惊又喜,任嘏就问啊,是少府是你怎么说服了先生的呢?
是勋心说我也没怎么费力气。其实你们出去的时候,老头儿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主见,只是想通过我的见识,进而探询曹操的见识,猜度一下许昌朝廷能不能维持下去而已。我抄抄后人的智慧,跟他白扯了一番对历史的认知,让他觉得这徒孙儿还不错,主张的事情可能比较靠谱,所以才下定了决心。但他不好跟这群“师叔”这么说,于是故作高深地轻捻胡须:
“某对先生言道。儒不可废,儒废则秦亡。亦不可妄,儒妄则莽败。先生不入许,则儒或废或妄,汉室焉得重光,天下焉得太平?先生所思者,非儒也,非经也,实四海生民也,为救生民,又何惜鞭策老骨,跋涉山水乎?”
众弟子听闻,莫不欢喜赞叹。
于是是勋说了,为恐夜长梦多,我这就快马回去,打出全副仪仗,再来这儿宣诏。郗虑摇头:“先生一诺千金,既已相允,又岂会有变……”是勋心说他本来不想动身的,被我一忽悠,加上你们一怂恿,这就又肯走了,他意志很坚定吗?不见得吧。就听郗虑又说:“待是少府归来,行将黄昏矣,昏时宣诏不恭。不如且去,明日再来,我等也正好收拾行装。”
是勋一想也对,老头儿不是接了诏立刻就能启程上路的,总得收拾收拾——那好吧,我先回传舍去歇一晚,估计你们这儿也没有我的住处。
当下辞别了众人,与孙汶主从打马而归。才进传舍,鲁肃就迎了过来,急匆匆地问他:“如何?”是勋说经过我一番苦劝,康成先生已经答应出山了,咱们再歇一宿,明天一早就去宣诏,然后催他启程。鲁肃微蹙双眉,低声说道:“自宏辅去后,传吏多次前来探问消息,某又见有不识之人与他在屋后密商……”
是勋闻言微惊:“卿是何意?”鲁肃说:“吾向传中仆佣打听消息,据说袁冀州曾多次遣人来征聘康成先生,先生皆不允也,后被逼无耐,乃使崔季珪(崔琰)代己往仕。实恐冀州未必乐见先生前往许都……”
听到这话,是勋也不禁把眉头给皱起来了。郑玄在士人当中,可以说是一杆宏伟的大旗,他本人对于施政可能没什么作用,但影响力非同小可,就有如那千金买来的马骨、筑台迎来的郭隗。朝廷想要得到郑玄,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曹操想要得到郑玄,以此揣度袁绍的想法,应该也是一样的。原本的历史上,郑玄从琅邪归还青州以后,虽然并未出仕,但也曾经应过袁绍之邀,出席过几次宴会——当然袁绍不会跑高密来摆宴,他是盛邀郑玄往邺城去赴会的——这一则说明袁绍始终盯着郑玄呢,二则说明郑玄也并不敢得罪袁绍。如今自己想要改变历史,把郑玄迎到许都去,难道袁绍就能乐意吗?他会不会插手阻挠?
是勋越想越是难办,不禁脱口而出:“如之奈何?”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个圈子,然后突然盯着鲁肃:“卿若是袁冀州,会如何做?”如今只有依靠鲁肃的智谋了,先让他帮忙设想一下袁绍可能会出的招数,然后再一起研究该当如何应对吧。
鲁肃撇嘴一笑,双手一摊:“吾若是袁冀州,或者待卿等出了青州,才能得着消息,又如何应变了?”袁绍在冀州的邺城,距离遥远,就算两边儿放鸽子商量,也没那么快啊——“宏辅所要应对者,非袁冀州也,乃袁青州。”袁谭驻扎在齐国国都临淄,距离就要近便得多,这时候可能已经得着消息了。
“吾若是袁青州,”鲁肃分析道,“必然遣人来阻,以待邺城指令——以肃之计,宏辅休待明日,只今日便前往宣诏。催郑康成先生尽速动身。《孙武子》有云:‘兵之情主速。’唯其速也。敌乃难应。”
是勋闻言。当即就要下令整备天使仪仗,赶紧去接郑玄——可是才刚挥起手来,他又若有所思,咬着牙关想了一小会儿,轻轻摇头:“此时再往宣诏,日已昏矣,安有昏时宣诏之理?”
鲁肃有点儿起急:“事急矣,何必再论这些俗礼?!”是勋还是摇头:“此非俗礼。乃朝仪也。某若诏卿,自可不遵其礼,然此番所诏郑康成也,弟子数百,皆为儒生,岂敢不遵朝仪?天使无礼,以见朝廷无德,朝廷无德,郑康成岂肯出山?”
他现在是代表着朝廷,一举一动都影响着郑玄及其弟子对许昌朝廷和曹操的观感。要是观感不佳的话,就算把大旗给扛回去了。也未必能立得起来啊,甚至还可能造成反效果。
鲁肃闻言愕然:“是肃虑不及此,然而……某无策矣。”
是勋心说你鲁子敬也有算错的时候啊?不过也正常,终究鲁肃没做过官,格局略小了一些,对于儒生的心理,就没有是勋瞧得清楚,把握得准确——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一点点小窃喜。可是,不能赶紧地把郑玄接走,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袁谭可能的出招呢?是勋左右踱了两步,心说这儒生的心理嘛……士人的心理……袁氏又会是何种心理状况呢?
突然间有所顿悟,他就不禁一拍大腿,当即唤人取过纸笔来,“刷刷刷”写下几行字,然后吩咐孙汶,立刻快马返回郑家——“必须亲手交给郗鸿豫!”根据他的观察,在郑玄的那些得意弟子当中,郗虑的年龄最长,而且这位“大师兄”还挺有主见,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并且遵照执行吧……
第二日凌晨,天光还没放亮,是勋就匆匆起身了,然后穿戴整齐,打起全副仪仗,由孙汶驾车,鲁肃陪乘,匆匆地前往郑家而去。大概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终于到了郑家,就见草庐外的场院上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就比昨天郑玄开讲时候的听众还要多。
见到眼前情景如此热闹,是勋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心说郗鸿豫不负我之所托也。当下命从人斥喝开道,马车排开人群,直往场中而去。果见白发苍苍的郑玄带着他的弟子们,就在场院正中迎候,只是出乎是勋的预料,还有一人高冠博带,陪伴在郑玄身边,相貌颇为熟悉——他怎么来了?来得好快!
一见马车近前,那人赶紧迈前两步,朝是勋一拱手:“宏辅,别来无恙乎?”
是勋打从瞧见这人起,眼珠子就一直在乱转,等对方开口打招呼,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当下也不回礼,只是一摆袖子:“天子有诏,高密郑玄跪接,旁人且退!”
那人还不甘心,竟然伸手扯住了马车的缰绳:“宏辅不记得某了么?何必如此……”是勋把双眼一瞪:“有敢阻天子诏者,该当何罪?!”说着话一瞥身旁的鲁肃。鲁肃心领神会,高声喝道:“大不敬,当斩!”
那人听了这话,就不禁一个哆嗦,眼瞧着是勋的从人已经有把长刀亮出来的了,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尴尬地笑笑,缩到一旁去了。郑玄瞧瞧是勋,又瞧瞧那人,不禁莞尔,但他随即便端正仪容,就在弟子们的搀扶下迈前一步,跪倒车旁,颤声道:“臣高密郑玄恭迎天子诏。”
是勋轻快地跳下马车,站在郑玄面前,展诏宣读。这份诏书,可比他当日封拜张绣为南阳太守的诏书要长得多了,骈四俪六,大大颂扬了一番郑玄的学问、道德。基本内容无外乎:司空曹操上奏,请拜郑玄为大司农,征召入朝,并请他携其弟子,共赴许昌,择优而用,以兴经学——天子允准,“制曰可”。
诏书以竹简写就,是勋宣读已毕,便重新卷起来。郑玄朝南方稽首,口呼“万岁”,然后即从是勋手中双手接过诏书——表示他接受了,这就打算跟天使同乘往许都去。
到了这个时候,诏书离手,是勋这才把双眉一挑,堆下满脸笑容来,转向刚才拦车的那人:“王公,怠慢了,勿罪。”(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请跪恭送
跑过来拦住是勋马车的,还真是位故人——他就是当日是仪在北海时候的同僚,先守高密令,后任胶东令,营陵王修王叔治,现在青州刺史袁谭麾下担任治中从事。从是仪那边儿算,王修算是勋的长辈,其子王忠王子纯跟是勋平辈论交,故而是勋要尊称他一声“王公”。
是勋打着天使的旗号进入青州,他当时没打算瞒人,而且带着那么多人通过别人的地界,想要隐瞒身份也没那么容易,所以袁谭很快就得着消息了。虽说朝廷遣使征召郑玄不是一回两回了,郑玄始终不肯从命,袁谭本来毋须担忧,但这回跟前几次不同,别驾刘献奉劝道:“是宏辅为天下之能言善辩者也,有苏、张之口,蒯、郦之舌,前在邺城,仲治(辛评)、正南(审配)等皆不能难。此番天子遣其来青,或能说动郑康成往仕,不可不防啊。”
袁谭本人没啥主意,于是一方面派人急报邺城,向老爹求问对策,一方面就把治中王修给派来了,让他见机行事。王修是昨天白天到的高密,他曾在此县多年为令,人脉很广,很快就打听清楚了,说郑玄已然答应出山,郑门弟子们都在收拾行装呢。王修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跑上门去劝阻郑玄,但是被郗虑等人借口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早早便睡下了,给挡了驾。王修不肯善罢甘休,回去歇了一晚,赶着天还没亮又跑过来,可是才到郑家。他就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郗虑按照是勋的谋划。派弟子们出去。到县城和附近各乡去散布郑玄即将出山,去朝廷担任大司农的消息,说天使明天一早就会来宣诏。县内的士人,还有附近的百姓,全都仰慕郑玄的名望,感念郑玄的恩德,一听说有此盛事,又怎敢不来?于是纷纷汇聚。如同溪流之汇聚江河。王修天刚朦朦亮就到了郑家,可那时候场院上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王修心说完蛋,自己恐怕拦不住郑玄啦。
他原本的计划,一是好言相劝,请郑玄留在高密,二是派兵隔绝郑玄和是勋,不使宣诏。可是在如今的情形下,郑玄既已应允,消息已经散布出去。那就有九成九的可能劝说无效——堂堂郑康成先生,难道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尔反尔吗?要是派兵阻隔呢?聚拢的士人、百姓如此之多。一个搞不好就会酿成民变,到时候不但拦不下郑玄,反而会大挫袁氏的声望。
不过王修倒没怀疑到是勋身上,只是想:“郑氏门下,果有奇人,若能仕于我主,又何愁青州不盛,袁氏不兴?”只是王修虽为一代名臣,却并非多智多谋的奇才,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只好抱着万一的希望,求见郑玄,婉言相劝——当然完全无效——然后等到是勋来了,就想上去先攀攀交情,阻挠是勋宣读诏书。这终究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但是王修完全料想不到,是勋竟然狠狠瞪自己一眼,说:“有敢阻天子诏者,大不敬,当斩!”他因为怕引起误会,酿成民变,就没敢把兵卒带进场院,全都散在了外面,眼见自己要再拦挡,是勋手下就真可能拔刀子砍人。当下吓得王叔治是手脚冰凉,被迫只好暂退。
其实王修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他在守高密令的时候,曾经亲自带人冲进豪强孙氏家中搜捕罪犯,后来就任胶东县令,几乎是单人独骑闯入强宗公沙氏庄中,斩杀了公沙氏兄弟。但那时候,他胸中有一股正气支撑,加之置生死于度外,就毫无可惧;可是如今不同啊,阻拦天使本就有罪,是勋真要杀他,那也是名正言顺,王修一向自命正人君子,又怎肯背负罪犯的污名而死呢?
是勋要不是跟王修挺熟,知道他是何等样人,换了一个桀骜强横还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的家伙拦路,他就未必敢这么干了,估计先得使眼色让孙汶把人擒下了再放狠话——要是万一擒不下呢?那便只好另觅良策。
可是是勋也没打算真把王修逼急了,更没打算正式跟袁家撕破脸,所以他在终于完成了宣诏仪式,郑玄接过诏书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