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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会惧怕棺材里的那位。
春意笑掖着袖口往灯盏里添灯油,眼帘低垂,面具上方落着两道淡淡的阴影。忽然外头有太监端着托案进了殿,恭恭敬敬道:“赵公公,燕窝羹送来了。”
他淡淡嗯一声,将那托案接过来道:“退下吧。”
那小太监猫着腰退了出去,又听他道:“二位帝姬已经一整天没进过东西了,老祖宗听说之后痛心不已,特意命御膳房替公主们做了燕窝羹。”
阿九抬眼一瞧,那托案上摆着两个青瓷碗,正腾腾地往上冒着热气。侧目乜过去,只见欣荣面无表情将那燕窝羹接了过来,道,“谢太后恩典。”
话音落地,托案一转又到了他跟前。阿九眼皮子一掀望向春意笑,将好对上他尾梢上挑的眸子,似笑非笑。
她迟迟没有去接,春意笑因歪了歪头,沉声道:“殿下,怎么了?”
阿九一笑,望着他寒声道:“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公公先搁着吧,我饿了自会吃的。”
他勾起唇角,眼底的笑意却一寸寸褪了下去,“殿下,这可是老祖宗的一片心意,您这不是将太后的心意都给晾冷了么?老祖宗好性儿,奴才劝殿下一句话,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公公这是什么话?”她的身子朝后微仰,右手悄然往广袖里头探去,口里道:“我悲痛皇后仙逝之事,所以毫无胃口,这怎么能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欣荣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转过头道:“悲痛?你有什么可悲痛的?若不是你,我母后怎么会死?你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五指在广袖里头一阵摸索,居然空空如也。阿九暗道一声糟糕,今早换了衣裳,竟然将从不离身的毒针给落在了碎华轩里!背上冷汗涔涔,身形一动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步子朝后退了退,一脸戒备地瞪着春意笑。
他的脸色沉下去,似乎是懒得同她周旋了,伸手将青瓷碗端起来,朝她一步步逼近过去,阴恻恻一笑:“帝姬,奴才劝你乖乖将这碗粥喝了,否则老祖宗可要不高兴了。”
阿九心头一沉,春意笑是谢景臣手下一等一的高手,论武功,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她侧目往殿外看了一眼,乌漆墨黑的一片,一众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都没了踪影。胸腔里头擂鼓阵阵,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冷声道:“怎么,公公要对本宫动手么?”
他微微一笑,“帝姬说笑了,奴才怎么敢呢!只是老祖宗有令,这碗粥无论如何要请帝姬喝下去,还望帝姬不要为难奴才。”
帝姬半眯起眼,“公公如今改行替太后办事了?”
他失了耐心,扬手一道掌风劈过去。阿九侧身躲过,余光里瞥见欣荣,猛然将她拉过来,反手扼住了那纤细的脖子,狠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她!”
春意笑大惊失色,张口正要说话,忽觉眼前一道疾风拂过,下一瞬手腕剧痛,青花瓷碗被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泼出来,将地上织锦毯子蚀得焦糊一片,绵延开,骇人刺目。
第4章 。13@
烛影半寸,光火明灭。殿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人,广袖大袍,翻飞间尽是清雅的风。阿九惊呆了,怔怔望着那人,夜色无边而凄迷,他的身影同面目却异常清晰,眉藏千秋,目缀星辰,颦蹙浅笑都是万般风华。
她挟持着欣荣帝姬,在殿门口的位置凛然站着,看见他将视线从焦糊的毯子上收回来,面上勾起个冷笑,凉声道:“赵公公说这碗羹是太后的一番心意,只可惜,欣和帝姬怕是消受不起了。”
欣荣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微张着口,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羹里有毒,能将织锦毯子焦成这样,看来还是颇厉害的毒!这样的剂量放在一碗小小的羹里,人喝下去,哪里还有命活呢?可是为什么?赵宣说羹是太后赏的,太后在欣和的羹里下毒,是要置欣和于死地么?
她背上寒毛倒竖,满目诧异地瞪着春意笑,“燕窝羹里怎么会有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这还用问么!阿九一声冷笑,将欣荣狠狠往前一推,“公公千方百计要我喝下这碗羹,若不是想借太后的手杀我,便是太后有意要我死!”边说边往谢景臣身边走,指着地上的毯子怒道:“皇后灵前,公公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难道不怕遭天谴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好说!”
春意笑覆着兽首面具,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依稀看见一双眼,妩媚却森冷。他伸手扶帝姬,拿指尖挑起她的下颔,目光在那脖颈处细细察看,两道鲜红的指印赫然其上。他眼色微寒,蹙眉暗向阿九,“奴才早便说过了,羹是太后所赐,至于怎么会有毒,奴才的确一概不知。”
真是满口胡言鬼话连篇!羹里有毒,若他本不知情,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服下?阿九怒不可遏,凛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他却一笑,语调漫不经心:“狡辩?殿下这话奴才可就不明白了。这碗羹从御膳房送到奉先殿,其间经多人之手,殿下却一口咬定下毒的不是太后就是奴才,这是什么道理?”边说边掸袖子,随意道:“事关重大,帝姬最好是听奴才一句劝,消停些,别平白生出事端。否则惊动了大家,查到了慈宁宫头上,对殿下和丞相都不是好事。”
阿九面色倏地一变,十指在广袖底下攥紧,用力到骨节参差作响。眼风里瞥见谢景臣,他薄唇紧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眉宇间萦绕着丝丝凝重。看见他,无异于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令她满心的怒火都淡退下去。
春意笑的话不无道理,眼下的情景,的确不能惊动皇帝。这碗有毒的燕窝羹是太后所赐,若追究起来,指不定会牵扯出什么人什么事,到时候只怕会难以收场。她假帝姬的身份,甚至太后和谢景臣的关系,二十余年前的旧事,没准儿都会被挖出来。她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东窗事发,谢景臣首当其冲,她必须为他考虑,以她力所能及的方式。
阿九略沉默,合了合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沉声道:“或许在羹中下毒的另有其人,老祖宗毕竟是我的亲祖母,该不会害我。”
话音甫落,一旁的谢景臣却伸手捋过她耳际的发,低声道:“忍气吞声不像你的性子,有我在,你怕什么?”
她怕的东西太多,怎么说得清呢。
阿九含笑道:“人人都会有软肋,大人有,我自然也有。”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目光转向春意笑,霎时变得冰凉,嗟叹道:“都说戏子无情,你果然是个中翘楚。前儿还对旧主披肝沥胆,短短数日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愚不可及。”
阿九抬眼,将好瞧见春意笑的两指摁在欣荣后颈的穴位处,帝姬眸中划过一丝惊诧,下一瞬便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了他怀中。他扶着她的身子,小心翼翼放在香案前,声音传过来,寒意彻骨:“谢大人觉得我忘恩负义也好,蠢钝也罢,我无话可说。可老祖宗一门心思为大人着想,留着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于大计无益,还是尽早除了吧。”
方才有帝姬在,免不得有所顾忌,这时候索性都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景臣道,“她是我的福还是祸,全凭我一人说了算,任何人都无权插手。”说罢斜眼乜他,轻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斗胆过问我的事。”
春意笑徐徐站起来,回身时面具已经摘了,露出一副阴柔白净的五官。修长的指尖捋着念珠,他缓缓走近,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大人护得了她一时,难道护得了她一世么?太后若有心取她的性命,怎么可能只有一碗毒羹?”
这话隐隐有些不对劲。阿九蹙起眉,警惕地瞪着愈走愈近的人,忽然听见谢景臣口里溢出一声闷哼,她心头一沉,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审度,见他紧抿着春面色苍白,因急道:“大人怎么了?”
话音落地,他却猛地咳出了几口乌黑的血水,吓得她懵了神,慌慌张张伸手替他揩拭,沾了满手的黑血。他似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踉跄着滑倒在地,面色如纸。平日里那样尊贵的一个人,执掌乾坤,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她骇然地望着他,手忙脚乱将他抱进怀里,话音出口破碎得不成句子:“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狠狠瞪向春意笑,双目像能滴出血来:“是你?”
“关心则乱,毒下在帝姬的孝服上,谢丞相,你也有今天。”戏台子上的声口,字字句句都流丽悦耳,然而这时候却无比地诡异阴森。春意笑幽幽叹息,复风轻云淡地同阿九对视,从怀中掏出一个药丸扔给她,笑道:“你将这个吃下去,我即刻便给他解药。”
药丸乌黑,平卧在柔嫩细腻的掌心里,格格不入。这是什么东西,吃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不言自明。太后对她的憎恶一定到了深入肺腑的地步,所以才会几次三番下毒手。只是她想不明白,太后要她死,难道连金蝎蛊都不在乎了么?为了杀她,甚至不惜拿儿子的性命做赌注,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母亲!
阿九死死盯着那粒药丸,蓦地咬咬正要往嘴里放,忽然听见怀中的人朝她道,“阿九,你靠近些。”
“……”她起先还能忍耐,可是听见他虚弱的声音,泪水便在顷刻间决堤涌出,俯下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唇,颤声道:“你很痛苦是不是,先别说话。”
可是又听见他低声道:“带我出宫,相府中有天香豆蔻,可解百毒。”
像是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她不假思索,慌不迭地拼命点头,“好,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带你出宫,我带你回相府……”
说完抬眼看,春意笑已经近在咫尺,居高临下俯视她,像打量一个笑话。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样一张脸,原本清秀俊气,不知怎么就变得丑恶狰狞了。
“还没有考虑好么?”春意笑微微拧眉,道,“你死,或者他死?”
阿九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抓起一把香灰撒过去。眼前一阵灰尘弥漫,他面露嫌恶,挥袖挡了挡,再定睛时殿中空空如也,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紫禁城守卫森严,夜间的轮班更替极勤,加上皇后大丧,四处都是通明的灯火,若不是轻功超凡的人,想要逃出去简直难比登天。
阿九满心荒寒,带着他无头苍蝇似的东躲西藏,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宫人同锦衣卫。忽然听见他在耳畔道:“冷静点。”
人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冷静可言呢。她吓得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谢景臣中了毒危在旦夕,只记得他说天香豆蔻可以救他的命。眼前迷蒙的全是水气,乌漆墨黑的又是天。她拿一只手揩眼睛,骤然觉得天要塌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是来救她的,却落进了太后的圈套,如今连性命都可能赔进去!
她狠命地吸鼻子,下劲架住他,一面抽泣一面道:“你成了这样,让我怎么冷静呢?大人,你会没事的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他似乎很虚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不真,“像你这样乱跑,我们到天亮也走不出去……”
人急起来脑子就是摆设。这话点醒了阿九,她顿住步子定定神,掌心蓄力,带着他一道纵身跃过了朱红的高墙。夜间的风有种莫名的花香,吹拂她的发,飞舞起来像墨色的丝绸,从他鼻尖上掠过去,冰凉却柔软。
没有星辰的夜晚,像铺开的黑缎,无边无际,漫天盖地。她回首望背后的宫阁,恍惚间生出几分不真的错觉,讷讷道:“出来了。”
逃离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逃离了那方四面都是红墙的天地,毫无征兆的。阿九的神思逐渐清明过来,方才心急如焚,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如今人到了宫外,才发现离开皇宫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容易得……有些不寻常。
她略蹙眉,却也来不及深思,扶着谢景臣便大步往相府的方向走,忽然听见他在耳畔道:“你在紫禁城里待了那么久,就没有想过要出来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着实令人费解。阿九古怪地觑他一眼,迷离的夜色中他的五官似乎有哪里不同,细细一瞧却又和往常一样,只是略显几分苍白病态。她摇头轻笑,道,“我倒是想出来,奈何身不由己。”
这话三分戏谑七分认真,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就添上了几丝悲怆和凄凉。他转过头看她的脸,重孝之下不施脂粉,素净的一张小脸,由于刚刚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所以显得憔悴,平添些许柔弱的美态。
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没想到也会有这样柔软娇弱的一面。因为是在心上人面前,所以愿意袒露心怀,放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