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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病榻上传来个声音,竟然出奇地中气十足,喊了声“秦嬷嬷”。
边儿上的宫人原在抹眼泪,听了这声音霎时一愣,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会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秦嬷嬷老泪纵横,闻言连忙应声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后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这儿,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要什么,想见什么人,都跟奴婢说……”
皇帝往胸腔里吸了口气,矮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声音低闷,朝葛太后道:“老祖宗,儿子已经派人去请皇亲了。您别着急,人都在宫里候着。苏长贵腿脚麻利,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孰料葛太后却皱着眉摆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谁与不想见,秦嬷嬷陪着哀家就行了。”边说边挣扎着下榻穿鞋,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的笛子呢,秦嬷嬷,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忤逆,否则胸口里怄了气,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宁。皇帝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宁宫的宫门合上了,两扇雕花的菱门朱色已沉,扣在一起,发出阵沉闷的声响,隔绝开隆冬的最后一丝日光。
太后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嬷嬷却能心领神会。她拿巾栉抹了把泪,从月牙柜里取出了一只通碧的短笛呈给太后,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后眸光微闪,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将笛子接过来攥紧,复又起身,由秦嬷嬷扶着坐到了梳妆镜前。
天色已暮,寝殿里的灯台只点了一盏,火光摇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镜中的脸。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抬手覆上面颊,沉声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嬷嬷泪光闪烁,笑道:“怎么会呢?娘娘这样年轻,一点儿也不老。您别忘了,自己可是咱们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艳无双。”
“是么?”太后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头吧,你多少年没替我梳过头了……咱们相依为命了一辈子,临到头了,你替我梳个最好看的发髻。”
秦嬷嬷应声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后挽发。太后的目光很平静,坐着一动也不动,又道,“我儿大业将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声线低沉:“知棠,我不能见我儿最后一面,有些话,只有劳烦你替我传了。”
“娘娘您放心,”秦嬷嬷饮声吞泣,“您今日说的每句话,奴婢都会一字不落地告诉殿下。”
太后嗯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拥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诉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国兵力重创四藩,否则他根基不稳,即使称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儿一切都好,唯恐女儿情长让他吃大亏。”她合着眼叹口气,忽然又摆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说也罢,阿九那丫头已经送去大周和亲,想来也没什么能扰他了。”
秦嬷嬷重重颔首,“娘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不知怎么,忽然出奇地冷。
太后一阵战栗,手微动,将短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由于吹笛之人气息不稳,笛声也显得断断续续,悦耳悠扬是谈不上的,却缠夹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思。
窗外明光黯尽,斜阳的余晖缓缓落下了山头。笛声戛然而止,只听一声脆响,玉笛落了地,就那么从容却突兀地碎成了两截。
秦嬷嬷双膝一软跌坐下去,咬着唇含泪高呼:“太后,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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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月亮爬上树梢,青光映衬白雪皑皑,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丞相未归,阿九也难得地没有睡意,便坐在灯下绣香囊,一针一线,神情专注。
忽地,夜风里似乎传来一阵依稀的钟声,沉闷阴森,像从十八层地狱里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颤,针头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涌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子。
这钟声她不陌生,当初皇后薨逝时便听过,如今丧钟再鸣,不必说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屉子,声响因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盈满宫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恸欲绝,一声一声,透出一种肝肠寸断般的绝望。
风起了,檐下的宫灯凄凉地晃动,灯火诡异,幽深如厉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叹气,心头霎时间五味陈杂。
葛太后曾三番五次加害她,为了拆散她与谢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亲。她想,自己应该恨太后,一个会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虽然不至于高兴,但至少该感到庆幸。然而丧钟阵阵,她非但没有丝毫的庆幸,还有些难过。
千错万错,太后是谢景臣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过去阿九无法理解,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人母,她完全能够理解太后做的许多事。事实上,当一种罪孽是出于母爱,也就不是那么罪无可恕了。
她抚着额头叹气,颓然坐进圈椅里,讷讷地若有所思。外头的院门儿忽然开了,她诧异地抬眼看,万万不想到今晚那人会回来。
太后仙逝,他不该再宫里守着么?
阿九隐隐感到不对劲,扶着肚子出门去迎。拉开房门,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着菱花门,仰着头,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
她步子顿住了,月是残月,清辉一片在他脸上流转。那张面容仍旧夺目,只是眼底像有什么凝固了,目光静静地望着月亮,仿佛对她毫无察觉。
“……”
阿九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个善于用言语进行宽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终于吸口气,上前几步,手抚上他的肩,道:“心里不好受,就去宫里守着吧。”
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最后一程总能送送的。
谢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摇头,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极致,“我回来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觉有时准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听到他口里的“要事”。她面上挤出一个笑来,仓皇转身道,“外头天凉,什么事进来说吧。”
然而他却在身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奈,“子时一到,我便要与春意笑会和。”说着稍停,又道:“我已经安排了人马护送你离开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顶用,她最害怕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阿九无声一笑,转过头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说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么?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轻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嵌进怀里来,低笑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乡么?在那儿好好养大咱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来。”
眼泪挤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头看着天,双手在他身后用力收握,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好笑,死了都还要管着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马就找个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来就扔沟里去。我韶华正好如花似玉,干嘛为你守寡?”
这个时候,彼此心里都惆怅难言,他们不是大罗金仙,这一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只是短暂的分开,也许就是天人两方生离死别。阿九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开闸似的奔涌出来,天晓得她有多难受,心中一万个冲动阻拦他,或许不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其实就很圆满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负与野心,筹谋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帮不了他,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到他手里,抽抽噎噎道,“好好带着,要是被毁了容回来找我,有个信物我还认得出你……”
谢景臣抱着她一阵失笑,“原来你最惦记的是我这张脸。”
“这个时候你还取笑我!”她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流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答应我好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改嫁说到做到!”
眼底隐隐泛红,他俯身亲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渗入口中,苦涩难言。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是她的脸,笑的哭的,倔强的无赖的,每一张都那么鲜活灵动,勾惹柔肠百转。他颔首,“嗯,我答应你。”
难分难舍还是要分舍,话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将她从怀里推了开,转头吩咐一旁的暗卫,声线沙哑:“带夫人走。”
视线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脸。阿九有些慌了,抬起袖口不住地揩脸,左右的暗卫却已经过来扶了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人往门外拖。她回头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让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远喊了一声,“我在淮南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嗯……
第83章 大结局
雨湿桃花,层烟微笼,淮南的三月间,风中带着一丝清甜的桃花香。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桃花花瓣铺了一地。林中坐卧着几间简陋的茅舍,隐在满目的桃花中,寂寥之中又夹杂几丝豁达的悠然。
朝旽的碎光被乌云遮挡去了大半,茅舍的竹帘子被人从里头撩起,走出来一个发髻松挽的俏姑娘。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抬眼一望,因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姑娘身后,猛地喝到:“干什么呢!”
金玉吓了一大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清是谁后登时柳眉倒竖。她气急败坏,伸手拧了那少年的耳朵厉声道:“郑宝德,你越活胆儿越肥了是不?吓唬你姑奶奶,嫌命长了是吧!”
小郑公公换上副讨好的嘴脸一个劲儿地赔笑,口里哎哟了几声道,“别别别,真疼真疼……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劳烦姑奶奶您高抬贵手,要疼死了……”
金玉翻了个白眼,她下手原本就不重,哪儿至于这么鬼吼鬼叫的?这死小子,装得还挺像回事儿!她冷哼了两声,手上加重了力道冲他挤出个笑眯眯的表情,“知道疼啊?我还以为你皮糙肉厚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宝德吃痛,这回不必装也是真的疼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矮下身子朝金玉揖手,呵腰赔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妇儿!”说着稍顿,目光朝四下里不住地瞟,复压低了嗓子道:“好金玉,赶紧松松手,这地儿这么多暗卫,叫人看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呸,谁是你媳妇儿!美得你!”金玉嗔了几句,又面目狰狞威胁道,“再有下回,看姑奶奶不把你的耳朵拧下来!”说完好歹还是松了手。
郑公公口里不住地说不敢,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侧目一瞧,那丫头手里端着早上送进去的燕窝粥,文丝未动。他皱了眉,目光往竹帘里看了看,重又望向金玉:“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金玉闻言脸色一沉,哭丧则脸摇摇头,“这会儿正是最害喜的时候。昨儿晚上吃的全给吐了,今天说什么也不吃不下……”她咬着唇跺了跺脚,满面忧愁道:“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大人,就更难熬了。这么下去可真不是办法,别到时候人没等来,自己先倒下了……”
宝德交握着双手用力搓了搓,也是一筹莫展的愁容,“都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京都那方情况如何。大人将夫人交给咱们,千叮咛万嘱咐要咱们好生照料,要是夫人有个好歹,咱们哪儿还有命活呢!必须得让她吃进去东西才行……”
金玉一听这话,登时不高兴了,推了他一把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功夫担心自己么!夫人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就算没有大人的嘱托,咱们也要好好照顾她!”
宝德张了张口正要说话,钰浅却挎着菜篮子从细雨纷飞中回来了。她伸手脱蓑衣,一面将菜篮子递给金玉一面道,“老远儿就听见你们俩的声音。大清早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瞎闹腾?”说着眼风儿往屋子里扫了扫,“惊扰了夫人我可唯你们是问!”
金玉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了捂嘴,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说:“姑姑别生气,我们知道错了……”边说边将手里的青瓷碗朝她面前一呈,苦着脸道,“夫人胃口不好,我好说歹说也吃不下一口,姑姑,这可怎么是好?”
“……”钰浅眉头拧起一个结,接过燕窝粥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我进去再劝劝。”说完打起帘子进了屋。
金玉仍旧忧心忡忡,立在门前不住地朝里头打望,忽然察觉到有人扯自己衣摆,因不耐地回过去一记白眼:“做什么?”
“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郑宝德面色有些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