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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东海王更是一惊,皇帝以密诏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么大事!
景耀走来,接过纸包,满腹狐疑地盯着杨奉看了一会,然后才打开纸包,只看一眼就露出惊讶的神情,左吉走过来,看过之后显得很尴尬,东海王忍不住好奇,来到两名太监中间,观看纸条上的字。
杨奉带来的原件与桌上的白纸写着同样的四个字:我想吃肉。
第八章 十步之内
“‘我想吃肉’,这是什么意思?”东海王茫然不解,将屋子里的人挨个打量一遍,最后看着皇帝,突然明白过来,孺子背着他改变了“衣带诏”的内容,怒意瞬间将谨慎从心里踢了出去,猛扑过去,大声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纪虽大,手脚却很利索,急忙拦腰抱住东海王,厉声斥道:“东海王自重,这里是皇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态度立刻软下来,“对不起,我一时……请陛下原谅……”
韩孺子微点下头,表示不在意。
“这真是那张纸条吗?”景耀还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宝不少,一对字迹就知真假。”杨奉小心地将纸条收起,太后已经相信,其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你怎么得来的?”
“元大人主动交给我的。”杨奉平静地说。
礼部尚书比预估得要“聪明”一些,景耀恼羞却不敢成怒,面红耳赤地说:“斋戒很快就会结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着呢,这点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说?”
“在宫里我很难找到说话的人。”韩孺子走回床边。
景耀和左吉互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各自嗫嚅几句,齐声告退,东海王盯着皇帝不放,直到听见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辞。
杨奉留在原处没动,已经退到门口的三个人又都停下,不想将皇帝单独留给老奸巨猾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从今天起,由我来服侍陛下。”杨奉说。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离去。
杨奉走到床前,“你很聪明,没有真写什么密诏,你也很幸运,太后宽宏大量,觉得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不想过分追究。”
韩孺子抬头问:“我差点害了许多人,是吗?”
“陛下多虑了,皇宫内外、朝堂上下,每个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护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护的人。”
韩孺子想起那两名挨打的太监,他们的自保之法就是惨叫。
好不容易见到杨奉,有些事情他想问清楚:“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东海王那么想当皇帝,你们不同意,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你们却非将我推上来,听说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时,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生母。”
杨奉上前一步,有些话本不应该说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质打动了他,杨奉愿意冒一次险,“你想知道什么是皇帝?”
韩孺子犹豫着点点头。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还有千里,大楚的军队从来没能穷尽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边的烦恼,三易太子、七诛重臣,内宫宠废不可胜数,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过五次危难,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还有一次就在皇宫里。”
韩孺子双眼发亮,“母亲从来……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故事。”
“这不是睡前故事。”杨奉的语气严厉起来,“我在告诉你一个道理。”
“再厉害的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韩孺子猜道。
杨奉冷冷地说:“我在告诉你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所谓的饱学鸿儒所宣称的那一套。”
韩孺子想了一会,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着,十步之内,皇帝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内。”
这个孩子很聪明,如果处境稍好一些,杨奉有把握将其培养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状况却只允许他纸上谈兵。
“怎么才能打破困局?”韩孺子抬头问。
杨奉摇摇头,“没有办法,时也,势也,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只因生不逢时而终生默默无闻,陛下还是安心休息吧。”
杨奉退下,他用不着在夜里服侍皇帝,更用不着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韩孺子躺在床上,有人进屋,吹灭灯火,合身倒在窗边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揣摩杨奉的话,心想自己的“时势”不知会不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动,杨奉有些话没有明说,既然十步之内都是普通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在十步之内做点什么呢?
他侧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发现自己这些天来只顾遥望太后与权宦,忽略了身边的太多细节,“咳……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静,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两名太监的教训,不愿与皇帝交谈,过了好一会,终于有一名女子开口:“我叫孟娥,有事吗?”
这声音冷冰冰的,既不自称“奴婢”,也不口尊“陛下”,比前来兴师问罪的景耀、左吉还要显得无礼。
韩孺子在“十步之内”的第一次尝试就碰上了强硬的对手,他努力回忆这名宫女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些天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又都是同一副神情,实在不好辨认。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哪两个人?”
“因为我而挨打的那两个人。”
黑暗中的孟娥沉默了一会,“他们罪有应得。”
“如果真有罪的话,我的罪过也更大。”
“尊卑有别,贵贱有差,既然分出了主人与奴仆,就不会有一样的罪过。”
韩孺子本想争取身边宫女的好感,结果却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孟娥一动不动,好像马上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韩孺子终于见到孟蛾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个子比十三岁的皇帝高不了多少,相貌不丑,也绝对称不上美丽,神情呆板,与宫中的其他人没有区别,韩孺子根本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侍自己的。
年轻的皇帝没有被这次失利所挫败,反而下定决心要关注“十步之内”的所有人,但是要避免写“密诏”时的错误,绝不能再连累别人。
很快他就发现,身边的太监与宫女并非千人一面,在呆板的神情后面,隐藏着每个人的小心事:捧冠的老太监时不时偷瞧一眼捧衣的宫女,捧衣的宫女悄悄关注着捧佩饰匣的同伴……孟娥也在这互相监视的链条之中,只是地位稍高一些,没人敢与她对视。
杨奉没有参与这些小游戏,他等在门外,谁也不看,时间一到就护送皇帝去拜见太后、参加演礼,几乎寸步不离。
一开始,韩孺子以为这些人相互间矛盾重重,前去与礼部官员汇合的路上,他突然明白过来,太监与宫女们其实是各为其主,彼此忌惮。
礼部尚书今天没来,由一位侍郎代替他的位置,他时刻与皇帝保持着距离,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
下午的斋戒倒还正常,杨奉没有跪在门口,按规矩守在门外,从不进来打扰皇帝与东海王。
东海王对此非常意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开口说话,“真是奇怪,居然没人监视咱俩。”
韩孺子没吱声,也没回头。
东海王咳了两声,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太不谨慎,露出了马脚。不过你这一招够坏的,‘我想吃肉’,你想试试礼部尚书值不值得信任,对吧?嗯,真是谨慎,谨慎得有点过头。”
韩孺子对东海王的最后一点信任早已消失,可这个人就在十步之内,他不想发生争执,于是说:“反正这事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如果你胆子再大一些,没准礼部尚书昨天就能采取行动,你却写了一句‘我要吃肉’,大臣们当然不会认真对待。敢冒险才有收获,像你这样,永远也熬不出头。”
“本来我就没想‘出头’,现在不比从前更差。”
“现在的你随时会掉脑袋!”东海王对皇帝的镇定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一想到自己早先的威胁都没对皇兄产生过效果,也就释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母子从前过得真是……太惨了,没有王号、没有师傅,比普通的宗室子弟都不如。要我说,太后一定非常憎恨你们母子,她甚至不愿见你的面。”
“你见过太后?”
“从前见过,她可不是简单人物……”东海王将声音压得更低,“只要有她在,父皇的目光从来不会看向任何人,据说她会——巫术。”
提起“巫术”两个字,东海王自己先被吓着了,老老实实地跪好,喃喃道:“没准咱们在这里说话,她都能听到,要不然她就是被自己的巫术伤着了,所以躲起来不敢见人。”
韩孺子不太相信巫术,稍稍侧身,看着东海王,纳闷地说:“为什么太后让你当我的侍从,还允许咱们单独相处呢?”
“为了羞辱我和崔家呗。”东海王愤愤地说,毫不掩饰对太后的恼怒和对皇位的觊觎。
韩孺子并不这么想,甚至怀疑东海王是在装傻,反正他若是东海王的话,就一点也不着急,崔家既然是大族,绝不会轻意向太后屈服,东海王还有机会。
“咱们还得想办法对付太后,这回传信给我们崔家的人。”东海王猜不到皇帝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提出新建议。
“不。”韩孺子干脆地拒绝,“我不想对付任何人,尤其不想对付太后,如果在皇位上待不久,那也是我的命。”
韩孺子转回身,东海王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露出极度愤恨的神情。
晚餐多了一道菜,入口之后颇有肉味,韩孺子很意外,他还在斋戒期间,是绝对不能接触荤腥的,嚼了几口才发现是香菇,看来他的抱怨还有点用处。
餐后,韩孺子利用一切机会与身边的太监或宫女交谈,结果收获甚微,他们对皇帝的性格转变感到困惑,很快就变得警惕,尽可能不做回答,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也要再三斟酌,那些话不像是说给皇帝,倒像是希望转达给不在场的某人。
大家从皇帝这里感受到的不是亲切,而是压力。
杨奉进进出出,听到了一些交谈,没有反对,也没有趁机提出建议,他就像一名三心二意的放牧人,偶尔过来看一眼牛羊是否还在原处吃草,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下来,韩孺子疲惫不堪,全部所得只是寥寥几句回答,他的十步之内仍然是一片荒芜。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韩孺子回想一天的经历,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所得,起码了解到一件事情:皇宫里并非只有太后的势力,在他的身边就有暗潮汹涌。
可这对眼下的皇帝没有帮助,他掌控不了十步之内,更没有找到对自己有利的“时势”,直到晚上将睡的时候,一件小事给予韩孺子一些信心。
当时他已经快要睡着,窗下突然传来宫女孟娥的声音,“我问过了,那两个人被送去疗伤,死不了。”
韩孺子的睡意一下子没了,他关心那两名太监的生死,却没到时刻萦怀的程度,他感到高兴,是因为终于有人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十步之内的一滩死水总算稍微动了一下。
第九章 陛下收玺
“谢谢。”韩孺子对宫女说,他暂时没有别的奢望,只是希望能有人说说话,在十步之内营造一个友好些的环境,让皇宫生活稍微舒心一点。
“用不着……如果你真想谢我,就不要总是没话找话,你把大家都吓坏了。”
孟娥语气生硬,不只对皇帝如此,与其他太监或宫女说话时也是这样,在一群唯唯诺诺的人当中,她就像是误闯进来的乡下无知女子,可偏偏是她成为皇帝的贴身侍女,共处一室,没有替换者。
她一定是太后的心腹之人,韩孺子如是猜想,心中并无反感,反而觉得踏实许多,“所以我跟每个人都说话,这样就不会给单独某人惹来麻烦了,对不对?而且总是不说话,我会……变疯的。”
“宫里很多人都不爱说话,也没见谁变疯。”
“那他们私底下肯定有人说话,就像咱们现在这样。”
孟娥拒绝再聊下去。
韩孺子闭上双眼,安详入睡,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几天平淡无事,除了演礼与斋戒,韩孺子仍然努力与身边的人交谈,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新皇帝即将正式登基,即使这只是一名公认的傀儡皇帝,在服侍时也不能有半点疏忽,太监与宫女的态度越来越恭谨。
功成元年三月十八日——按惯例,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仍要使用先帝的年号——韩孺子正式登基,他是这一天最受关注的人物,可他仍然摆脱不掉那种事事与己无关的感觉。
他戴着太祖留下的冠冕,穿着为他特制的龙袍,从寝宫走到太庙,又从太庙走到同玄殿,期间三次驻跸、三次更换服饰,道路两边站满了人,他们下跪,他们山呼万岁,然后各回各位,认定从此天下太平。
韩孺子看不到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