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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英文:“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
“安妮,到我这里来一下!”
一阵小跑,来到他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大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呆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and pool grows with grasses of spring; Garden willows very the birds that there sing。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翻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句话,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你的建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意思。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川粉~~这名字很好听啊~~。听见大家有很多的讨论,很多的猜测,呵呵。我呢,故事已经想好了,所以,肯定是按想好的来写。关于萧关和萧观。我有短期记忆丧失症哈,写后头一个名字的时候,没料到前头已经用过一次了。过几天我回头把前面的萧关改掉就好了。那个萧关又不重要。
第26章
我在沥川的屋子里足足坐了两个半小时,给他详细解释谢灵运的每首诗。开始,我还以为是工作的需要,渐渐地有些怀疑他不过是拿我消遣。最后,我又困又饿,当着他的面打起了呵欠。
他一直不停地用铅笔在我的译稿上做记号,很少抬头。听见我打呵欠,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昨晚没睡觉?”
“睡了。”我这样的天才,用得着求上进吧?用得着为工作熬通宵吗?
他又问:“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还没。”实在饿得不行了。
“今天就工作到这里。”他收起笔,站起来,走到门口替我开门。
我跑到门外的小吃店,胡乱地吃了个葱油饼,然后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没人找我。
我起来, 在走廊上遇到制图部的小丁,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便约着一起到餐厅吃饭,吃完饭,我问他:“小丁,我很少去制图部里玩,不好意思,你叫丁什么?”
“丁春秋。”
他说完,研究我的表情:“怎么,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古怪?”
“丁春秋,挺好的名字呀!《左传》,不是就叫《左氏春秋》吗?”
“你看不看金庸?”
“不看。”
他和我握手:“安妮,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不被武侠小说腐蚀的女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捂嘴偷笑。原来,是怕人家说他是“星宿老怪”。
“其它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扫了一眼餐厅,看不见几个CGP的人,也不见沥川。
“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子里工作,几位老总跟着沥川先生去了现场。我们很紧张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是把两个月前做的工作全部推倒重来一遍,却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还要夺标,大家都忙疯了。”
我发现CGP的人喜欢称沥川为沥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为公司里有五个人姓王。
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沥川很忙。都是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研究谢灵运。
“那么,到现在为止,总设计图和方案已经有眉目了吗?”
“沥川先生要画的图已经出来了好几张,重要景观的效果图、主要视点透视图的手绘稿已经出来了一些。交通和景观的分析图由江总和张总来做。总平面图、鸟瞰图、空间竖向设计、空间构成剖面图这几样还没出来。最后他还要写文字案:创意说明、功能说明、济指标说明等等。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过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真说到补救,只有找沥川先生。他是出名的快手,从不拖延时间,还经常提前完成设计。有他在,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体受不受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
我觉得,自己的笑容僵住了:“身体?他身体看上去挺好的啊。”
“听说是滑雪受了伤,加上他严重贫血,本来就难得好。江总打电话请他的时候,他还住在医院里。这两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来他说,设计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现在江总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干。”
“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纸刀,万一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烦了。”
我从没听说沥川贫血。我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就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过,听他的口气,说是医生小题大做。一次是发烧,吃了几颗银翘片,还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没有半点贫血的样子。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小丁却在看手表:“安妮,不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房,继续躺在床上,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虑。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张总。
“安妮,你还在宾馆吗?”
“在。”
“能去机场接两个人吗?外国人。”
“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踊跃。我是这里唯一的翻译,又是最闲的,我不去谁去。
“是这样,来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霁川和一位法国设计师,名字叫Rene。王先生本来打算亲自去接机的,可我们现在还在现场勘测,赶不回来,所以麻烦你去接一下。住处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航班号和到港时间是——”
“王先生说,他把班次和时间打印在一张纸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只记得好像是下午六点半到温州。我刚给保安打了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领一把备用钥匙,把那张纸拿出来,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点四十。时间紧迫。我关掉手机,到服务台拿钥匙,打开沥川的房门,找到那张纸,回屋匆匆忙忙地换了套像样的衣服,化了妆,拿了我的手袋,就打的去了机场。
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我要找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北京推迟起飞。从北京到温州,是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所以,我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我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我又去看告示牌,发现飞机还是没有起飞,不过,预计起飞时间变成了22:00。
我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里面有不少电子书,这么长一段时间,怎么打发。
烟瘾发作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继续等。
九点钟的时候,我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安妮。”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王总。”
“飞机晚点了?”
“嗯。”
“预计什么时候到港?”
“十二点。”
“不用等了,先回来吧。”
“不回来,这是张总给我的任务。”
“我是张总的上司。”
“如果我回来,那么,客人到了,谁接?”
“不用接,可以坐机场巴士。”
“机场巴士?王总,我们中华民族是友好热情的民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不能让莅临CGP检查工作的外国专家受此冷遇。我,谢安妮,要把公司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到底。”我油腔滑调地答道。
电话那一端,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现在哪里?”
“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沥川的声音,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听,嗯,这么凶的口气,真是少见。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我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他穿着假肢,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坐。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看见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sorry。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不小心碰到人家,都会赶紧说sorry。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你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榛子味)? ”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please。”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