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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等万等终于是等来这一句,只听得楚邹心弦将将一悸。他心中是洞透分明的,那些个大臣提议他担下此案,无非是把个烫手山芋扔给他,等着瞧他的好戏。江南的百姓本就对自己多有成见,这个案子楚邹光想想就知道不好办,要办就得从四年前最初的运河起因一起整顿,吃力不讨好、费时费力不说,办好了是应该,办砸了他便更不能光彩地复立太子。
这件事方卜廉是一声不吭的,持保留意见。但是楚邹想要,他这些日子通宵达旦的苦磨便是为着等待这一天。
当下英俊面庞上只作是平静,恭顺垂袖道:“儿臣听凭父皇旨意,理应为父皇与王朝分忧。”
这就当做是应承了。
楚昂总算听得欣慰,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百折不挠,穷且益坚,义无反顾,迎难而上,是为天家皇子之必备德能也。这件案子由你去也好,一则《桑田论》原自你所出,二则今次把案子办好了,朕便复立你东宫储位,亦能对天下万民与你母后有个交代。”
……
“等谡真王朝贡之后就准备南下吧,先由你打头阵历练一番,明岁开春后朕再移驾南京不迟。”楚昂最后说。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清凉的凤凰石地砖上,楚邹便抖开长袖,双腿屈膝在基台前平展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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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承乾宫里光阴静谧,铁力木弯腿条案前皇九子楚鄎端坐练字,康妃锦秀半倚在罗汉榻上看一本《三字经》。
她平素是很注重策论典籍的,通常楚鄎在用功时,她便或站或坐地陪在他边上,认真翻阅着那一本本男人才能读懂的书,叫楚鄎甚觉得温馨。最近倒忽然独自看起这类幼稚的小儿书了,时而还是《百家姓》等更为浅显易懂的。
她看得专注,使得承乾宫里气氛也显得尤为清宁。这会儿风也凉快,把她迤逦垂地的裙裾轻轻吹拂。从前一贯爱穿紧致的宫袍,把腰臀一抹曲线收拢得妩媚丰腴;近日却是宽松了,此刻一只手不自觉地覆在少腹上,面目看上去那样的安详。
楚鄎在旁分心打量,这种安详是叫他陌生的。锦秀平常看自己时的眼睛熠熠闪闪,亲切得像不语自笑。可她的这种安详,不需要勾眼角也不需要弯嘴唇却更加叫人心宁。只是并不是对他。
他看得懵懂,因为出生便没有了母后,不知这原本该是属于母亲对孩子的宁柔。
楚鄎的眼中便不自觉落寞,他是对锦秀诸多依恋的。当下频频看几眼又收回眼神,又看几眼预备收回眼神,那厢小豆子便端着汤盅轻悄悄地走了进来。
锦秀抬头看见,便道:“香兰闹肚子早就回来告了假,你倒是此刻才露脸儿。”
小豆子连忙答:“回娘娘,奴婢以为娘娘在养心殿,这就给绕了一路。”
这阵子因为孙凡真的事情,皇帝已经好几天不来自己和张贵妃处留宿了。锦秀心里真是冤和恨,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下药这种事她张敏在王府潜邸时就没少做。她拉拢了两个新晋美人,可不会容她们两个同时风光,必须得有一个风光一个黯淡,有了嫉妒和猜忌才好拿捏,不然两个一起爬上去了还怎么控制?
晓得这是个胆小本分的宫女,锦秀倒也不怀疑小豆子撒谎,只挑眉复问:“哦?皇上看见你了么,可有话吩咐下来?”
声音恁的慵懒动听,叫人听不出她情绪。小豆子不知她这汤里有什么猫腻,自然答道:“也没,皇上只嘱咐娘娘注意休息。”
锦秀略感失望,就叫她把汤盛出来吧。
忽而瞥见楚鄎一双晶亮的眸瞳,似欲言又止一般。不禁好奇地笑问道:“鄎儿为何这样看着本宫?”
楚鄎抿了抿嘴角,眼睫黯淡地垂下:“没,我在写字。”
但他自小心思纯善,在旁人跟前不知道,至少在锦秀这里,只须一个眼神便能把他洞透。锦秀便抚着楚鄎的小脸关爱道:“我们鄎儿软心柔肠,有事儿了从来自己忍捺。快告诉康妃,可是谁人让你受了委屈。”
言下之意大略是指楚邹的,他兄弟二个近日走得频。
楚鄎便抬起头,似犹豫了一下,然后决意问:“康妃可是觉得鄎儿不好了,不想要鄎儿想要别人了?”
锦秀听得狐疑暗生,她是晓得这阵子楚鄎时常与楚邹在圣济殿里看书的,来承乾宫次数亦少了。看他今日情绪不太对,便默了一默,挥挥手叫众婢女都退出去。
这才温柔地看向楚鄎:“鄎儿为何这样问?”
左右无人,楚鄎便一字一顿地直言道:“康妃喝的药膳里有当归黄芪和地黄,这是给大龄妇人安胎用的补养,康妃连日时常在用它,可是肚子里怀上了小弟弟?”
他说得很有些窘迫,说话间不自觉地垂下眼帘。
锦秀闻言诧然一怔,千万没料到自己瞒得这样紧,最后竟然是被个八岁的男孩第一个洞穿。怕不是这宫廷里谁人作祟,故意指点着这孩子说破。
她心里愠恨翻搅着,面上只按捺不露,爱善地牵过楚鄎的小手:“这都哪儿冒出的空穴来风呀,竟挑拨起你我两个的关系了。鄎儿告诉康妃,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尽管锦秀治下时总是背着楚鄎,但楚鄎原都知道她惩罚宫女的手段有多严厉。只是素日里他敬她,况在后宫里这些本是寻常,他便只忽略不计。
楚鄎没舍得说陆梨,只斟酌道:“非谁人告诉鄎儿的,那天鄎儿正好翻阅医典,唯恐康妃时常用药膳身子不好,这便特特比对了一番。康妃可是觉得鄎儿不好了,因为鄎儿原谅了四哥,这便不想要我了?”
那白俊的小脸上浮现哀愁,是对她生出了彷徨不安。四年前被踢伤的眼睛依旧有些昏糊,衬托着他在这宫墙下悲哀而凄寂的命运。
锦秀静默扫量着,心中竟无端的突生出一抹不耐烦。对他确有怜疼,知道这是个惶惶无安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她对他的爱,从一开始便带着不醇。自张贵妃手上接过那个襁褓中哀哀的小儿起,她对他便是一种经营,这种经营背后牵连着的是荣辱共济的利益与谋算。将来或可有离弃,或可有背叛,一切都是一场背水一搏的赌注。
但这怎可与她腹中的宝贝骨血相比?那骨血给予人生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安详,是可以毫无计较的奉献,愿意把最最好的抢过来要过来全都给他。亦是不会跑不会弃的,比不得从旁得来的孩子。
巳时末了的承乾宫正殿下,锦秀再看楚鄎的目光便有些温柔的凉薄。
只敛藏起心思,含糊应道:“怎么会,鄎儿多想了。四殿下是你中宫嫡亲的皇兄,鄎儿肯原谅他,锦秀心里欣慰还来不及。在这座皇城里,人面似桃花今朝起了明朝凋零,唯鄎儿是锦秀的最疼爱,皇上是锦秀的最敬爱,锦秀此生中若能得你们相伴,便已是满足。快别多想了,乖咹,就算哪日不小心真有了,鄎儿若是不想要弟弟,锦秀亦情愿一碗红汤饮下,叫他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去。”
说着慈爱地牵过楚鄎,将他拉至自己的身旁站定。
楚鄎最是怕血,听她一碗红汤冷不丁肩膀打了个颤,便仰头道:“鄎儿不想当侩子手。鄎儿视康妃如养母,康妃若是怀上了骨肉,鄎儿便视他如亲弟弟。”
“我们鄎儿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叫皇上听见又该表扬了。”锦秀想起楚昂那张隽冷的面庞,不禁目带祈盼地抚上楚鄎的小脸蛋。
楚鄎莫名有些不习惯地躲了躲,把眼睛看向角落空洞的暗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第163章 『伍陆』牙刀公子(补)
但楚鄎嘴上说不介意,这之后去锦秀宫里的次数却到底是少了。虽然早晚依旧过去承乾宫请安,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圣济殿里用功苦读。有时锦秀让人去请,他倒是也会过来; 但坐坐便就站起; 离去时背影形单影只的。
是个温柔敏感的孩子; 晓得她肚子里怀了父皇的骨肉; 早晚必要怀抱那个小团子; 牵着他的小手蹒跚学走路; 与他细语温柔,对他宠爱呢喃。而那是自己永远也拆合不进去的母子血缘; 楚鄎害怕这种渐行渐远的维系; 倒宁可在即将失去前便不要了。
萋惶的心境总是迫着人越发地努力。就如同他的治眼睛; 即便无有人能陪伴他上路,他亦八岁的年纪只身随锦衣卫赴了云南,只为着能够变强大。这段日子更多便是与楚邹在圣济殿里读书; 七月下旬的天气秋老虎作祟; 这四面古朴书香倒成了静心的好去处。兄弟俩原本隔着几个柜子的距离,现下为着教导方便却是挪得近了,抬一抬眼便能看到斜对面的另一方。
因为得了皇帝的差事吩咐,楚邹最近都在夜以继日地筹备。那铁力木条案上卷册堆砌如山,一本本或策论或变法治乱的史籍厚如天书。这本是个孤军奋战的苦差,当年东宫的谋臣现如今依旧能用的为数不多,他不敢分心旁骛,一意目不窥园、手不释卷地废寝忘食着,连带对陆梨都忍着不见了。怕忍不住召唤她,便把自己桎梏在外朝的这座藏书阁里,时而看着看着看倦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过去。
陆梨也已听小榛子说了他的忙碌,便只是在膳食上悉心调配着,早上是清心润肺的药膳,夜里是补益安神的汤羹,总在他回来之前就安安静静地搁在他桌头上。时而还在书底下垫一双袜子或手帕,楚邹收下便也回她一张字条。他写的小楷工整悦目,有时是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肉麻情话,有时是一句和天气相关的叮咛,例如“明日起风,仔细夜里把窗儿阖起,莫要被爷听见你在念我。”
那字体清劲,不见人却已似在耳畔听闻人声,柔情像与从前少年判若两人,每每叫陆梨贴在心口回味良久。当然,也看她高兴不高兴收,肉麻得过分了她便会装作瞧不见,原封不动地给他弃在那儿不动。楚邹回来看见了便会勾勾嘴角,越发知悉她已阅过。
这会儿傍晚光景静谧,肃穆的殿脊下只有他翻书写字的纸页声响。那指骨修长,手执硬毫在黄纸上游龙走凤,藏蓝色镶银边的刺绣袖摆随着动作轻移,叫对面的楚鄎看得一目不错。
他这阵子小脸倒是憔悴了不少,眼睛里总像是有什么欲言又止似的。忽而没留神手上的小玩意儿滚落到地上,连忙弯腰捡起来。
那袍摆掠过楚邹的眼底,楚邹不禁抬头问:“是什么,这样宝贝?”
总算惹得四哥先说话了,楚鄎抿着嘴角答:“是牙刀。”
自从见过楚邹破败的冷宫,他便想与他多说点话,好像与他多说几句话便能平复心中那份别扭的情愫。抑或是怜悯,抑或是亏欠,他自己也说不清。
意识到说得不准确,又补充道:“是牙刀公子刻的罗汉,听说在宫外头甚出名,我叫顺达托尚衣监的同乡买回来两个。你瞧。”说着把那鸡蛋大的木雕呈给楚邹看。
楚邹接过打量,一眼便将那仿冒的次品洞穿。他原是工于雕刻的,打小在宫墙下看人的脸谱,或悲戚或狰狞或和善或贪嗔,在他那段最苦郁不知消磨的幽禁岁月里,便将那些面目化在了他手中的刻刀下,形成了一百单八个惟妙惟肖的罗汉。亦只不过刻了两套,一套自己留着,一套交与老三送去宫外商行里典卖。
此刻这般一睇,便冷不丁勾了勾唇角:“花了多少两银子?”
楚鄎看他这样表情,不禁有些失落:“四十倆一个,四哥为何这样不屑?那牙刀听说才是个二十出头的雅淡公子,一手刀功出神入化,刻得不多却别样精巧,鄎儿可是托了不少人情才买到的两个。”
八岁男孩的嗓音在朴旷殿宇下回荡,不自觉贴得自己这样近。楚邹凝着楚鄎酷似母后的脸蛋,心底不禁溢涌出柔情,便说:“若四哥那里有一整套,你要么?”
一整套,那就是一百零八个齐全了,拿出去该叫王府里那几个世子馋瞎。楚鄎听得诧然眨眼,是不信的。
小榛子就勾着腰在旁边笑:“九殿下若是喜欢牙刀公子的木雕,全京城也找不到像咱们四爷收集得这样全的。”
自从楚邹那次与陆梨在春禧殿被撞见后,楚鄎便再没有踏进过咸安宫。楚邹听他默默说完,又接过话茬道:“宋玉柔捎进来几瓶桃花酒,是那皇觉寺里的千年冰泉所酿,储在地窖里数月,近日天凉了方送进京来。听闻芳香四溢,久饮不醉,你可要与我同去尝尝么?”
……
傍晚的景运门下,夕阳在四面巍峨殿顶上打着金黄的余晖,兄弟二个走下青灰石台阶,便见康妃锦秀正好打内左门里盈盈袅袅地出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女,手上端着红木食盘,拎着汤钵。
瞧见楚鄎的手被牵在楚邹袖子里,不禁有些讶异兄弟这般亲近,但顷刻又面带笑容道:“差奴婢去请九儿,请了说不在,听说在圣济殿里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