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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不想坐这个位置。大皇兄为了父皇一直很努力,父皇让哥哥做储君,邹儿只想当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又忽地换作那少年颓败的阴影:“父皇不必解释,是儿臣之错。儿臣做的什么,在您眼中都是错的。”
——“殿下是病糊涂了,皇上贬了冯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财政。皇上用心良苦啊。”
——“臣妾听说,江南只知太子不知有皇帝。”
——“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那火光中,往昔的一幕幕一张张脸便在眼前光怪陆离,是孩童挚切的稚语,是少年初长成时的意气勃发,是颓唐的叛逆,是朝臣们喋喋不休的请奏,又换作妇人临终前的叮咛。
忽然“砰——”一声殿门被推开,一道长条儿的身影急惶失措地闯进来。火光衬得他的眼睛刺痛,借着光势一看,是十岁的九子楚鄎。脸上带着痛苦与纠结,身上穿一袭素白中衣中裤,扑通一声跪在殿内:“求父皇救四哥与陆梨!”
那一身类似缟素的白,瞬时让楚昂想起了梦中的孙皇后,“多日子不见了,你去把他两个叫来我瞧瞧。”他若不要了,她莫不是自己前来领走么?从来在不声不响中决绝。
他狠起的心便又悸了一悸。
“呼呼——”
东宫的火势越来越旺,被困在寝殿里的陆梨推着让楚邹先走。那天晚上的小柚子被小翠抱去睡了,陆梨心里急着不放心。楚邹不肯,一尸三命,左手右手都是肉,怎能够轻易就抛弃得下?
眼瞅着一根梁木又要掉下来,此时的他大抵也猜出了父皇的坐视不管,他忽地凤目一闭,咬紧牙关道:“天要我亡,我偏不亡也!”
金澄的火光打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分秒夺命。听见外面急促的奔跑与喊叫声,便取了块毯子浇上一壶水,然后湿漉漉的往陆梨的脸上罩住……
却突然一股浓烟扑面,看到马太监叫人用长门闩捅塌了殿门,他便信步冲了出去。
前面履顺门下都是火,那天的楚邹是叫人撞穿了右围的一道矮墙,然后才出的东宫。
这时候已经是在金水河畔了,终于一股清凉的夜风带着湿气沁入鼻息。
甬道上看见小路子垂袖候立着,边上还停着一辆马车,站两个侍从,手里抱着包袱。
看见楚邹出来,连忙弹弹袖子跪下道:“太子殿下金安,奴才奉皇上口谕,请太子爷即刻领旨出京。”
一边说,一边将手上一卷圣旨递与楚邹——
“朕自幼视你如珍宝,不忍对你苛责禁锢,以致对你太过放纵。你犯下滔天之过不胜一二,已是无颜愧对皇祖列宗,今唯念你母后遗嘱,朕依旧不忍按制严处,便成全你少时心愿,任你挟你想要的出京吧。自此这皇城中无有皇四子,父子情缘了了,你愿做甚么皆听凭己心,朕亦不再拘你。别过自安,不再回顾。”
寥寥洒洒,几笔游龙。楚邹目光一掠,兜着陆梨颤颤接过,抬头望月色下望去。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父皇和九弟,父子二个衣袂在夜风中萧索扑簌,脸上带着一点决绝,一点成全,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到了最后关头才想到要救他吗?是不是他若没有支撑到现在,今夜若烧死便烧死了?烧不死便放他走,走了之后这天下便没有他楚邹,他死在了这场大火中,史官笔下的一切文字便任由后人编纂。
若是放在两年前,楚邹义无反顾,可今时的他,看穿的更多,背负的更多,执念得亦更深。楚邹后来便将圣旨在掌心一捻:“父皇要儿臣走,到了时候儿臣自会离开。可不是这时候。儿臣,要得一个答案!”
蠕了蠕嘴角,将陆梨在地上一放,又顿地转身闯进了火海。
第212章 『壹零肆』地动龙出(下)
那次的火灾死了不少人; 岚姑姑也死了。当晚她与小翠睡在后头的厢房里; 外间堂屋先起了火,等到两个人抱着小柚子试图往外冲时,火势已经呛得人视物不清。楚邹赶到后院接应那当口,一根梁子忽然照着小翠砸下来; 岚姑姑来不及细想,两手把她和小柚子推去一边,自己便被冒烟的梁子压在了下面。
比楚邹年长三四岁,在楚邹还是个十四少年时派去他身边的,那时的岚姑姑还叫岚姑娘; 楚邹幽禁废宫的这些年; 东宫的琐碎皆由她和马太监在打理。楚邹让人在宫外给她安置了个好坟,又给她老家送去一份厚重的补恤; 但并没有告诉她家人出了什么事,怕引起伤心。
一场大火把东宫险近烧成废墟,除却前头的皇极殿尚能看出原本模样; 后头住人的院子和宁寿宫主殿皆已坍塌。住是住不得了; 楚邹又搬回了原本的咸安宫。
外朝纷传皇太子行事乖戾,阴晴不定; 混乱常纲; 惹怒天尊,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但凡有去劝的,不是冷脸叫你吃闭门羹,就是由着你说个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再来两个太监把你抬出去;再加他手上握着江南大权不放,偏偏严政之下今年税利上涨三成,叫人无可指摘。彼时辽东边境三皇子瑞贤王正与谡真大战小战不断,军饷粮草多由江南供应,朝臣们又轻易惹他不得。
小翠发髻被烤焦了一小撮,总算人没事。陆梨让小柚子认她做了干娘,小翠也大大方方应下了。她是真没有和陆梨争楚邹的心,当年刚进宫那会儿心里动过念想,也只是因为看不得一个皇子爷过得那般萧条,她断不会不识眼色。让楚邹将来得了势便放自己出宫,再给她找个好婆家。说她虽做了太子良娣,可心不在他身上。
说这话的时候,小榛子瘦高的身躯正木然地站在廊檐下。多年得张福的真传,惯是个不张扬的太监,听到小翠这话,脸上呆板板的没有表情。楚邹没注意,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除了迷恋陆梨,对其余的女人皆无情趣,谁对他献殷勤他就反感谁,倒难得对小翠很是大方大气。
陆梨的孩子就是在那七天之后生产的。先开始的两天,楚邹原还担心她被那般一折腾,会不会落下什么不好,夜里睡着也要强留三分醒。陆梨倒是身体底子好,一直安安稳稳没见动静。
这么着到了第八天早上,楚邹兜着小柚子在正殿的桌案上写字,她在里头叠衣裳。叠好正要起身出来,忽然便觉少腹往下一沉,“呀”地一声又坐了回去。
肚子便是从那时开始疼起的。
人这身体也是奇怪,环境艰难的时候,恁个坚韧能忍,等到被呵护娇宠了,它也拿乔起来。心里想着要忍住别喊,可还是痛得不时溢出声儿。
楚邹叫小翠把楚忻哄去玩耍,自己一个人在红绿描花的矮檐下站着。听李嬷嬷、阿云和几个产婆把陆梨围在里头,一声声“吃力点,再往下使点劲!”、“唔……嗯!”那声儿强忍,仿佛用尽全身气力竭尽所能,只听得他两道剑眉紧拧。妇人的生产在他的心目中总是带着可怖的血腥与死亡,想到陆梨正在里头所受的苦,他便彷如有刀片在心口一刀一刀地剜。
一直从清早疼到了日暮,楚邹便也一直站在外头滴水未进。中午的时候下过一层薄雪,不到酉时天便黑了,看场院里罩下一幕灰暗,忽然身后殿内便传出一声细弱的哭啼——
“呜哇~”
“诶,生了生了,是个小郡主!”产婆欣喜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满脸的冰川瞬时跟着消融,险些都要冲动地闯进去。
“呜哇、呜哇~”却紧接着又是两声哭啼。陈太医这回把不准了,说好的双胎,竟一气带出来仨,一个丫头两个小子。
脚架旁的摇篮里并列着三个小肉团子,没足月生的,都才四斤多点儿,可是不皱,小脸蛋粉粉的,闭着眼睛。乍一看妹妹像爹,两个小世子和娘亲肖似,楚邹撩开帘子宠溺地看了一眼,便疾步去到床边。彼时陆梨正脱力地仰躺在被窝里,脸上头发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唇也有点白了。楚邹怜爱地把她兜在怀里,也不顾那汗渍儿,只是抵着她的发丝呢喃道:“甭生了,够了。今后再也不要你受这份苦头!”
嗓音里带着一丝喑哑,却恁的动情与温柔。陆梨猜他必是一天没吃了,她气色尚且还好,他那一张俊脸倒是阴沉得可怕。但若能不生才怪,恁坏的爷儿,让他每晚上索要得那么勤。
陆梨把头埋在楚邹的胸口,想到方才生产的痛苦,不禁又怨又眷恋地捶了他两拳头。
楚邹任由她捶打着,隔天就从宫外找来两个干净体面的奶妈,打这儿起除了养身子,旁的琐碎一律不允她操心。
寂寥了两年多的咸安宫再次热闹起来。新出生的三个小宝是在娇宠下孕育的,和哥哥藏着掩着的际遇可不一样。不像忻儿月子里那么安静和省心,这个醒来了那个又尿炕,此起彼伏的爱哭嗓子。呜哇哇,细细小小的。把忻儿和楚恪新奇得不得了,没事儿就杵在摇篮旁看猴子。
陆梨问他们喜欢谁,楚忻奶声奶气地答:“小妹妹~”说妹妹的时候,小指头还在偷偷抚她的脚。快五岁的楚恪已经开始学淘气了,他比较喜欢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笨弟。
从东宫里带出来的奴才不多,那些天都忙得团团转。为了照顾陆梨月子里方便,李嬷嬷和阿云也从抚辰院搬了过来。最高兴的还要属吴爸爸,两鬓霜白的吴爸爸每天下了差就从直殿监赶过来帮忙。把小柚子架在瘦耸的肩头上,爷俩绕着朱红宫墙“骑马遛弯儿”,匀出时间让陆梨好休息。
小孩子长得快,奶妈的奶水也足,生下来才一丁点大,养到正月一过,就已经藕节节一样的粉嫩…白胖了。喂完奶,三个一排往陆梨枕边一搁,黑眼珠子亮晶晶的,吐着小舌头,瞧着可机灵讨喜。
哪像个傻子了?没一个是傻子!
那会儿楚邹与陆梨对于隆丰遗女的传闻便愈发的不予置信,小两口自顾自恩爱得如…胶…似…漆。楚邹是在陆梨十一月分娩后,一直忍着直到正月底了才与她同房的。生完孩子的陆梨被伺候得越发珠圆玉润,该丰盈的地方越发妩媚饱满,该纤瘦的地方依然盈盈一握,楚邹揽着她的腰肢,薄唇从她娇傲的樱红一直蜿蜒至她弹翘的腚子,那天晚上去到她里面,两个人身心交融,沧海云帆,一直反复荡了快两个时辰才恋恋不舍地退离出来。眨眼二月江南开春,他便又要开始盯紧着忙碌,镇日和小榛子在圣济殿两头往返着。
天钦十七年这年,东宫与前朝如若分庭而制。皇太子虽未明言废黜,但众所周知已遭圣意摒弃。楚昂在元旦之后,开始让小九楚鄎站朝。正月十九丁酉日那天早上,张福勾着拂尘声宣上朝,皇帝一袭明黄团领升龙袍走在前头,身后便跟着玄衣纁裳的皇九子。
已经十一岁的楚鄎,收敛了孩童俊气,五官现出少年的清冷,身型是楚氏男儿的条长,肩展平而背笔直,肃穆地站在楚昂的龙座旁。皇帝叫他旁听早朝,眼观朝臣们党派微妙,时有叫他回答些许问题,一如当年对九岁的皇四子。
但细心的朝臣们很快就发现,这个被宫女康妃养大的中宫皇幼子,太过仁孝卑微,站在那至尊高堂之上时,常常难掩迷茫和吃力。答问时没有皇长子小时候的满腹经纶、对答如流,亦不似幼年皇四子的辩证犀利、语惊四座,然而倒也一板一眼,拘谨省慎的,叫人不忍心挑剔。朝臣们便猜测,皇帝或有改立九子为皇储之意。楚邹听闻风声,亦只是隐忍不发。
这年京城的气候很是奇怪,年前不怎的下雪,响雷闪电;年后却又潮闷,南不南北不北的,二月就生出了苍蝇和蚊子。
初十这天倒是阳光薄暖,把紫禁城层峦叠嶂的殿顶照得一片碎金璀璨。傍晚钦天监当班的监副正在笔录天象,身后长桌上的地动仪忽然一颗龙珠便滚落了下来。
彼时陆梨正在春禧殿前的场院里,拿着剪子给三个小宝宝剃头,小孩儿未满周岁前先剪掉点头发,开智早慧,将来头发亦能生得好。两个剪好的弟弟放回摇篮里,叫小翠兜着妹妹楚蓁,正要弯下腰。忽然只觉天空一幕黑云罩下来,原本橙色的霞光渐渐被遮盖,她抬头看,听见乌鸦聒噪,猫狗乱叫,紧接着脚下的砖石似乎便开始轻摇了。远处的殿宇也在咯咯晃动,紫禁城像是异常异常的安静,却又像声如轰雷、势如涛涌,耳朵嗡嗡作乱听不见别的声音。
那种空惘持续了一阵子,忽然就吵闹了起来,脑袋开始左右晕眩,婴儿“哇”一声哀哀啼哭。
“地动了——地动了——大家快逃啊!”一瞬间安静后,整个宫廷顷刻便惊慌忙乱起来。那会儿楚邹与小榛子还在圣济殿的老书阁里,陆梨既担心他却又因距离无力,第一次体会到了恩爱的生死茫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