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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
七月的养心殿,树影在殿前台阶打下一片斑驳。杜若云一抹淡绿软烟罗纱裙随风拂动,窈窕立在仙鹤腿香炉旁,看皇帝俯在案上批阅着奏折。
她像是熟悉他的一切,他一个抬眉,忽一个错眼,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递去笔,递去纸墨,无声的,像是有默契,不需要开口言语。楚昂的表情却是淡漠的,凤目中并无留意她的存在。他是健朗而清削的,肩宽展而脊修直,常常专注地看一行字,一看便是静默半天。她的眼中便缱绻一点怜恤,毫不介意他对自己的冷淡,只是贪婪安逸地站在他身边。这一刻,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离得这样近。
只是这一回,不管是谁人有意还是无意把杜若云送进宫来,孙皇后都并不被激恼。阖宫没有人们以为的波浪,十米宫墙之下日头暗了又亮,依旧是一片平平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陆肆』八子无终
都说太像。
明明一张脸并非一模一样,但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怎么却散不去从前那位的影子。竟连喜好也不甚巧合,都喜欢荷叶的澡豆香,喜欢素花点翠的钗子和杏色的褶裙。
七月是阴月,时而夕阳落山了暗蒙蒙,那角兽廊檐下的殿宇便显得有些恍惚。紫禁城里都怕七月。养心殿内龙案旁的杜若云就像一只鬼,蛊惑了皇帝,静悄悄站在他身边,像古时候的幽魂迷惑了书生。
周雅立在殿外看,八个多月的肚子挺得圆鼓鼓的。她一手托着腰身,一手牵着三岁多的皇七子,脚下的步子就跟被魇住了似的,迈不开。
何婉真是她心中的噩梦。
许多人好像天生一见面就能嗅出相克的气场,在何婉真还是个普通秀女的时候,周雅就觉察到她身上的威胁。张贵妃只当她周雅生得明媚,把耗损的药粉融在她饭食里,却不知真正的劲敌乃是这个悄不张扬的何婉真。
那是周雅害何婉真的第一次,她把张贵妃让人做了手脚的饭食对调了。陷害完在心中是毫无波动的,自小长在高门大宅,这些伎俩早已是司空见惯。
第二次的惨烈却是她所没有料到。
原只是想趁那天人多生乱,把何婉真肚子里的下药弄没有了。何婉真心软,怀了皇帝的骨肉不敢说,怕刺激到待产的孙皇后,就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吐。那样子与府上姨娘早孕的反应太像,彼时周雅月事刚停一个月,她便不想让她生得比自己早。
原只是要绊倒的,哪儿想到后来却突生出那般的变故。一口汤锅怎么就恰恰好的过来,怎么就咯噔一晃照着何婉真的脸上泼,她甚至都可以听到她皮开肉绽的孳孳声,整个场面都乱了,她连心跳都不敢太用力。
后来何婉真就死了,自缢在储秀宫后面的那个丽景轩里,到了儿也没人晓得她怀过皇帝的骨肉。听说死的时候蒙着脸,垂散的长发黏在脸上,撕开来里头一片黑红色黏糊。西六宫这一片唯独周雅这一主,每到夜里风萋萋地吹,那风中似也藏着嘤嘤绕人的魅魑,她后来就时常做噩梦,这么多年了,每一想到那年七月的场面,心里就直发怵。
她真没想把她害到那样惨。
但皇帝也没有把她调地方,明明东六宫还空着一个钟粹宫,她也暗示过好几回了,偏是依旧把她留在这一片地儿。更甚至把何婉真的贴身奴婢曹可梅放到了自己身边,叫她每日每夜难以忘记。帝王面冷,她时常看不懂他心思,只是后来她却是受益的,在他最灰心冷寂的时候,她掐着时机用怀孕的消息暖慰了他,这些年他也给过自己众所艳羡的宠爱,她便解释作他把对何的宠爱转移给了自己。
但绝不可能因为这个酷似何婉真的女人出现而被破坏。
周雅默默看了一会儿,就预备牵着楚邯走了。里头的杜若云忽然隔空对她示意,走出来。碎步盈盈,翠绿色的尖脚宫履,踮着素花边儿裙裾,那么刺眼,定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叫一声:“丽嫔娘娘。”也不施礼。
“小主可是才进宫,不识得后宫尊卑礼仪。”曹可梅挖苦。
杜若云笑笑,身后的贴身宫女便替她道:“曹姐姐误会了,并非我们婉妃娘娘不守礼节,实在是宫廷位分有高低。”
婉妃?
周雅听得错神,问宫女:“你刚才叫她什么?”
“婉妃。皇上昨夜封了我们小主为婉妃,兴许是还来不及周知大伙儿。”宫女脸上有恭敬却不掖傲色,也是个厉害的宫女。
周雅心跳蓦得一沉,自己陪伴圣眷三四载,也依然只是个嫔,就因为与何婉真相像,她杜若云就给封了个妃。转头看着内殿高匾下皇帝俊冷的侧影,满心绪便扎得难受。
杜若云莞尔谦逊:“手下宫女多嘴,妹妹勿与她一般见识。对了,听说妹妹最早与何嫔娘娘住一个院子,想必从前也是极好的姐妹。”
既是身份变了,自然就该叫妹妹,一叫妹妹,那声音便如从前旧人在周雅的耳畔索绕,周雅失心冷怔,不自觉紧着手帕。
她却一低头,又看见她身边稚嫩可人的小儿,忽而弯下腰去:“呀,这可是皇七子?若是何嫔娘娘还在世,小皇儿只怕也该这般大了。”
周雅一瞬错神:“你怎知道她有孩子?”
杜若云抿嘴笑:“妹妹怎的这样紧张?我只是说,若是还活着,想必也该当母亲了。”
她声音轻轻,指尖抚在楚邯俊秀的小脸蛋上,那手上肌肤盈透,表皮薄而白皙,像破开来里头便藏着疮痍的皮肉。细看之下,竟似真的有红痕模糊。她却似乎发现人在盯她,又不着痕迹地收进了袖子,眼睛笑宠地看着孩子告辞了。
周雅抑着不平静的心,问曹可梅:“你刚才可看到她的手指……当年真的见她死了么?”
“千真万确是、是吊死了的,奴婢吓得几个晚上都没敢阖眼。那手指怕是近日在哪儿划着了,娘娘可有觉着什么不对?”曹可梅脸色亦不太自然,却不想被周雅看出来。
当年若不是锦秀嘱咐她落两滴水,孙皇后就不会掌何婉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曹可梅心里对何婉真也是别扭的,一开始两个人相处,虽是主仆,但何婉真拒绝皇帝,日子过得便是清素,没有什么可对比与可羡慕。
但后来何婉真侍了寝,一颗心却被皇帝虏获了。他们在帷帐里发出浅唱低吟的声息,在院子里环腰绕颈的长吻,还同去角楼上赏月观星……同样都是青春爱浪漫的年纪,看着那样丰俊神武的皇帝,和被他那般温柔呵宠的何婉真,难免就会生出点不平的情愫,然而也没想过分害她,就只是滴两滴水叫她难堪而已,不料她却死了。
但丽嫔这样紧张做什么?
……
杜若云却像是有意无意地惦记上了周雅的孩子。
皇后是懒得每日接受请安的,逢一、五、七才叫宫妃们来。那天早上楚昂也在,杜若云穿一抹樱草色的缠枝褙子,轻盈地随在他背后从乾清宫过来。十五岁的个儿是娇小曼妙的,衬在皇帝挺拔的英姿身旁,是面有赧意,却并不显得生涩。静谧而恬淡。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孙皇后的反应。
孙皇后却是包容的,她的妆总是画得很好,不显山露水却那般端庄雅致,宽和笑问:“在宫里头住着还习惯吗?”
杜若云垂眸轻答,说习惯。眼睛只是看着周雅身旁三岁的小儿,道七殿下真可爱,臣妾前儿一见就喜欢上了。
周雅此时已经快九个月身孕了,圆鼓的少腹骄傲高挺,望不到底下脚尖。
孙皇后淡淡掠一眼,便道:“眼瞅着丽嫔月份渐足,行动已是不变,既是喜欢,那就交给婉妃照顾一段时日吧。近日丽嫔便在宫中好生静养,无事莫要惊扰胎气。”
这便是要把她儿子暂给杜若云了,周雅眼中诧然有怨,孙皇后言语亲和体恤,只若是无睹。杜若云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谢恩。
露台上晓风轻拂,杜若云一抹蹁跹宫裙牵着楚邯慢慢走:“来,小心台阶。”
“母妃。”楚邯舍不得离开母妃,回头看周雅的目中噙满眷怜。那是周雅的命与心头肉,周雅心里割着疼。
张贵妃从后面走过来:“都在一个宫里,丽嫔不用这样耿耿于怀。”
周雅答她:“耿耿于怀的是贵妃姐姐。姐姐为了那个位子,也真是费劲了心机,但得来能有什么好处?皇上与皇后根本不在乎。”
张贵妃矜持一笑,人其实不是去特意找的,没有谁那么蠢,帝后刚和好就找刺,心思太明显。真就是凑凑巧就有这么个人,冥冥中鬼魅回还一般,戚世忠就给顺水推舟放进来了。
张贵妃说:“妹妹这番话说的,本宫整日困在宫里,可没有妹妹那样的通天本事,走一步路还有人给我扫台阶。”
互相都晓得当年秀女下药一事,惯也是面和心不合的,不需要太多客套,她说着就掠过周雅身旁,往空荡的场院里出去。
周雅蓦地驻足:“贵妃姐姐话中何意?可莫要信口雌黄。”
“意思妹妹难道听不懂么,在这座宫里头,最不能瞒的是皇上。妹妹若是不心虚,就算是真人活过来了,又何妨紧张?”
自然是不能心安的,儿子就隔着一道宫墙,时而听到那边嘤嘤哭要母妃,声音很小,继而伴随杜若云笑语宽抚的声音。她不让他过来,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只叫人把他领去屋里玩耍。每一回隔墙听到儿子的声音,周雅的心里就揪就痛,杜若云带着红痕的手指一遍遍在眼前重复,她在她儿子的脸上轻划,目中噙满恍惚的宠溺,怕一个错神便要剜了下去。
但周雅现在有什么,从始至终她都是一枚棋子,父亲与肃王才是主谋。如今父亲没有了,愚笨无能的姐夫也被皇上换下来,只剩下她母子在宫里相依为命,肃王若是帮她那是给脸,若是不帮,一切就得靠她自个一步步如履薄冰。
在周雅怀孕的最后一个多月里,她几乎是在紧张、焦虑与怨嫉中度过的。
她的出事,是在八月中秋过去的一天午后。
杜若云因为连日头疼,御药房给煎了药送过去,不料被猫打翻了药碗。管事太监以为是只野猫,叫抽了一顿轰出去,那猫因为被鞭抽吓得藏起来,结果却是老太妃宫里眷养的宠物,太阳落山了不见回来,就命太监牵着狗在西六宫里找找。哪儿想,那狗钻来钻去地嗅,最后在周雅的翊坤宫里找到了,猫躲在周雅的床头柜下,出来的时候尾巴毛勾着个小人,晃荡晃荡,后面又掉出来个小人。
一个是杜若云的,白色面料看着新鲜点,针扎在脑门上。
一个却是皇太子的,看上去有些老旧了,白布显得发黄,背心刺着个红色的“邹”字,一枚银针正正地扎在小人当胸口。
难怪皇四子恁好的身板儿,后来时常哮喘难能呼吸。
这事儿立时被捅到帝后的跟前。
日暮的坤宁宫里,晚霞在对面的交泰殿顶洒下一片碎金,周雅跪在大理凤凰石砖地上。皇帝着一袭天青色团领常服,衬得脸上的表情亦是青肃,孙皇后端姿坐于他身旁,容淡目沉望不穿心思。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周丽嫔想让儿子立储的事儿早前宫里都有猜测,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给皇太子下盅。看这发黄颜色,怕是有些年头了,那时皇太子才多大?五岁,六岁?
没能把帝后离心,到底把周雅逼乱了阵脚,却也是意料外的收获。
张贵妃面上不动声色,只讶然关切道:“这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儿呢,别不是误会。”
孙皇后问曹可梅:“谋害皇储罪无可赦,这事儿你可知道?”
张贵妃暗瞪曹可梅,曹可梅吓得啪嗒一软:“太子的事儿奴婢什么也不晓得,奴婢只知前些日子娘娘总在梦里喊‘何婉真,不关我的事,你别回来’,后来便叫奴婢去拿了几尺白绫和剪刀……皇后娘娘饶命,真的不关奴婢的事!”
咿——
殿宇下似顿然安静,太讶异,讶异一贯人缘甚好的周丽嫔竟与当年那位有关。
周雅亦听得一瞬错愕,一直以为皇上把曹可梅放到自己身边,乃因曹可梅是何婉真的贴身旧婢,这算是一种在人走后的眷顾。到会儿才知道曹可梅竟是张贵妃的人。便哭着喊冤,然而有什么用,杜若云的小人坐定了是自己做的,皇太子的那个针线一看便可窥出一样。
周雅蠕着滚圆的肚子,爬到皇帝的腿边求饶,哭着说:“只是一时被鬼蒙了心,看在臣妾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看在即将出世的皇儿份上,求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皇帝英武端坐在罗汉锦榻上,只是肃着容色看地板。
张贵妃在一旁轻语:“敢情皇太子就不是正经皇儿了?莫说给太子下盅,就当年何嫔容貌毁得突然,如今杜妹妹才进宫没多久,丽嫔此举这番,不免叫有心人觉得做贼心虚。”